“饕餮盛宴”：整个内出血的世界-----李万峰/文

当下的中国，价值崩溃，道德沦丧，人性废弃殆尽，兽性张牙舞爪。身处时代不容置喙的滔滔巨浪中，其实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知道起点在哪里也不知道终点在哪里，甚至不知道自己会衰老有一天会死的样子。大家只是一起来追逐，一起来满足自己。一场华丽丽的盛宴，乌七八糟腐烂发臭的东西堆满了桌台，我们不断地往嘴里塞，压根不管能不能消化掉，而且浑不知我们自己也在桌台上面。“我们在世界上走，谁在看着我们？”没有人看着我们。即便真有上帝，他也不再管顾。我们只好自己管顾自己，但这个“自己”却无立足之处，凭借什么而存在而产生意义呢？而我们总要活下去吧，花花世界非一般的智慧就能果断舍弃。走路的要继续走路，吃饭的要继续吃饭，吵架的要继续吵架，生娃的要继续生娃，犯傻的要继续犯傻，画画的要继续画画。有的人无所谓，浑浑噩噩就浑浑噩噩地过呗，有的人却总得找个理由作为活着的证据，好像不说服自己就不能呼吸。有的人在精神上也总有所追逐，不妥协，甘愿蛋疼也要冥想，苦苦求索，试图找到出路。只是我们做的似乎都是徒劳无功的努力。不过，徒劳无功与否好像是无关紧要的，只要不断做努力就有一个起码的赖以依存的理由。哪怕是自欺欺人的借口又何尝不可？ 在这个时代，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孤独，或许每个时代都如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孤零零地对抗全世界。至少胡志鹏是这样的。中国的当代艺术家一半都是把受众易于接受的都放在外面，不易被接受的放在里面。胡志鹏则反其道而行之。他画的“饕餮盛宴”给阅读者留下的第一印象多半是不好的：恶心、血腥、暴力、病态、变态。很多人不敢再看第二眼，也不想看第二眼。“饕餮盛宴”选择的是直接刺激人类可怜巴巴的神经。接受不了、理解无能的我们往往就给予最迅速地否定——我们选择看不见。 恰克·帕拉纽克在朗诵他的短篇小说《肠子》的时候，会不断有听众战栗、呕吐、昏厥。同样是重口味的东西，帕拉纽克的是文字，我们把书买家，想翻就翻翻，没有强迫你，不翻就随意扔在某个角落，翻也是很私密的事情，不一定需要分享，大概不会对生活产生干扰，而胡志鹏的却是画作，假如被私人收藏，好吧你说挂在哪里？挂在卧室睡得着觉么？睡着了只怕也容易做噩梦。挂在客厅，即便自己受得了，客人受得了么？哪怕是艺术机构要操作胡志鹏的作品也需要巨大的勇气。这年头做哪一行都不容易，都是在夹缝中求生存，如果没有迅速找到买家，便是赔本生意。 胡志鹏对抗的是资本和权力。他却不是有意的，只是性格里的某种东西让他不得不这样子画。他也问过自己：非得画成这样子么？能不能做得柔和一点？他也试过，试着把好的呈现出来，把不好的藏进去。可那段时间是他画得最难受的一段时间。胡志鹏的灵魂里就是有那么邪恶阴暗的一大块，刮不去抹不掉，却又不能否认。胡志鹏必须得对自己诚实，不然对一个极度骄傲的狮子座而言，画与不画有什么区别？不如去街边擦皮鞋来得轻松自在。我们把这理解成命运捉弄人也未尝不可。发生即改变，即引发事实。“饕餮盛宴”的事实就是不与资本和权力妥协，在中国当代艺术被绑架的潮流漩涡中孤舟逆行。小清新一下的话我们可以说，胡志鹏选择跟着自己的心走，而不是跟着整个傻X时代走。然后我们发现，王南溟的“唐人街地摊文化”和尹吉男的“细腰国际主义”跟胡志鹏几乎扯不上关系。过度强调地域性或许不合时宜，但过度地献媚迎合无疑是艺术的耻辱。胡志鹏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努力护持着艺术的傲骨。从这一点来讲，这个笑呵呵的硬汉多少有些悲情气质。 而且找到自己的绘画语言并非易事，也难怪胡志鹏决不轻易放手。胡志鹏画了很多小画做实验，以前也走得很传统、很完整。这样走了很久，直到有一天，他画错了一个地方，随手拿了一张纸擦掉，就出现了一种很不同的痕迹感。因为是在纸上画的，颜料已经有点干，情急之下用力一擦，却产生了在布上很难出现的斑驳感。过程犹如顿悟。从纸上到布上，技术日渐成熟，日渐跟内心要表达的契合。现在回过头去看，胡志鹏早先的作品或许不成熟，但有一个里子一直在生长，有性格基因的某种延续。跟这个国度的人一样，我们的许多当代艺术都完全没有得到一个自然的生长过程，有的只是压制的、被动的、大跃进式的、乌托邦却又扭曲变形的、远离人性恬不知耻的生长过程。胡志鹏不愿意揠苗助长。他在自己的艺术创作中好像放弃了一个艺术家的主动权，而去听从，叫放任自流也好，叫无为而无不为也好，就让那个东西生长，在画面里面，在拿画笔的手指上，在整个在场的情绪中。甚至不必要搞清楚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胡志鹏说：“如果有潜意识这个层次，那么它就来自潜意识最深的部位。” 郑欣在《贪吃者的盛宴》中解读道：“经受现实世界残酷洗礼产生的无力感，荒谬感……皮肤上满是疱疹般的腐烂可以理解为通过现实的浸淫而滋生的剧毒。”感觉是这样，又不是这样。胡志鹏的作品要传达的情绪是一股恶毒，但却有某种悲悯，跟着芸芸众生一起受难的疼痛，乃至随时都会爆炸都在爆炸的愤怒，所以充满力量，是文化情绪的写实，当下境况的写实，把架上绘画逼入绝境也即立足重生之地的写实，拥有一颗蛀牙乃至一把锈迹斑斑的破菜刀的硬度。在烈日下伸出手臂，尹朝阳等艺术家的“残酷青春”是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在皮肤上划出道道血痕，丝丝切实的疼痛不断地刺激脆弱的生命体，而胡志鹏的“饕餮盛宴”系列却是用一把大铁锤狠命砸下去，筋骨寸断，未曾血肉横飞，但整个世界瞬时内出血。胡志鹏的作品好似一句脏话、一声怒吼，但又憋着，没有说出来没有吼出来。始终在忍受。珍妮·萨维尔的技法和张力都是向外扩散的，张扬、挥洒而又精确，胡志鹏则是向内收，再向内收，色彩、线条、质感都有自讨苦吃的感觉，苦大仇深而又弱弱地委屈着，悲壮深沉而又楚楚可怜。胡志鹏采取的是有点贱贱的方式，仿佛SM，整个世界扮演施虐者，他一个人扮演受虐者。能不能得到快感就不得而知了。大概都能。因为胡志鹏不但痴迷于此，而且几乎为之发疯。在画面中他一直保持高强度的节奏，密度极大，把力量扣死，完全神经质。胡志鹏虽然口口声声念叨“一个力量来了必须有另一个力量来稀释”，却压根不是这样做的，“饕餮盛宴”明明就是把神经狠命绷紧，不让之有丝毫松懈，好像不到毁灭绝不罢手。或许他稀释力量的努力在暗处吧。 我们仅仅来理解最表面的“饕餮盛宴”的话，就是一个字：吃。吃即占有。现代人的贪欲没有穷尽，只是疯狂地占有，不考虑自己需不需要，让太多的占有毁了自己的生命而不自知。到底是什么导致如此？我们难以给出一个解答。要怎么才能不如此？我们同样难以给出一个解答。但胡志鹏并不放弃试图给出答案的努力，他总在玩味那些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东西。“饕餮盛宴”还有雕塑的意思，那些腐烂的皮肤同时透露着破败金属的质地。自我极度膨胀的现代人得有多么缺乏自知之明呀，在如此悲哀的处境下仍然强烈地妄想永恒。“饕餮盛宴”就像一张张快照，入骨地刻画出人类渴望被记录的苍白无力的意愿。没有人会这样拍照片的。我们都希冀把美好的部分记录下来，却不想记录下来的每每是丑陋的。人物、餐具、蜡烛等等所有意象扭结到一起所造成的仪式感背后无法掩盖的巨大虚空使得胡志鹏的画面极富张力，充满戏剧性，四两拨千斤地揭示了空洞到荒诞的人类精神领域。用荒诞这个词来解读“饕餮盛宴”却不够准确。如果我们再细看这些恶心变态的画面，便会发现一些包涵深意的细节。譬如，人物的手势似乎来自于佛教，而西方古典油画里也有相似的手势。人物的嘴也始终跟佛教雕像里的嘴一般满是悲悯意味。虽然胡志鹏整个呈现的是荒诞，但又提供了若干思考和说法，只不过后者跟前者比相对隐秘，考验着我们的耐心和态度。 胡志鹏喜欢经过时间洗礼的东西，认为时间概念是很强大的，不只是不断腐朽的生命的概念。一件完整的艺术品经过岁月的磨砺变得残缺，哪怕破碎不堪，开始最本质的东西也还是残留在上面，其价值便更富永恒的意义。残缺与完整如影随形，在时间的掌控下不分彼此，共同演绎出最普通、真实、坚硬而活生生的痕迹。胡志鹏在作画过程中消灭痕迹，产生新的痕迹，不断消灭又不断产生。创作过程便是模仿时间产生痕迹的过程。就像在替时间制造痕迹。剔除再得到，再剔除，再得到。最后可能什么都无法得到，画布上一时的痕迹亦不过一时情绪的记录罢了。艺术的本质。人的东西就是这样子的。这就不难理解胡志鹏更倾向于古典油画的感觉，而觉得当代的东西不是那么符合自己。胡志鹏的真诚在于作为一个内心极其复杂的家伙，他在这种复杂中活得游刃有余。其内心是荒凉的，也是充满仁爱的，他告诉疯子一个最让人哭笑不得的事实：“你看到这些嘴有慈悲的意图，但这些嘴也可以用来吃东西。” 仪式感一直是我绘画中的特征之一，在人类所构建的巨大的蚁丘式社会系统中，人们追逐的利益是生存与满足，专注于自身权力的残酷欲望中。而这一切看似原始混乱的欲求形式，却是用一种非常系统化秩序化的方式呈现出来。在这里的仪式演化成整个社会的一次没有结局的祭祀。用填满物质的欲望来祭祀自己那必死的生命。如果说仪式是建立在一种信仰上，那么如今的消费社会所进行的这一场仪式对我的绘画而言就具有了某种特殊的精神意义。 人体语言上的斑驳感代表了一种时间的流逝，一种古旧感，反映到肉体上也是一种衰败与腐朽的过程，那也是时间的痕迹。我只是在外化它。（这是我对时间的观念，其间也弥漫着一种不可挽回的悲剧意识。 盖文·史密斯：艺术并不能作为某种鲜艳的形而上学而独立存在，实质它只是某个特殊阶层的消费品种之一。 防止自己陷入一种消费环境下的美学迷恋，也就是防止自我衰退。让自己的作品不那么容易被消化。 仪式化的过程当中有一种迷幻。在仪式化的同时，神秘主义文化，很怪的，戏剧化的，接近很原始的仪式的感觉。印度，宗教，跟药物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