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2-10-19 | 来源:门青 | 阅读:1908次
门青油画简论
陈润华(中国复旦大学博士)
我怀疑自己这种不着边际的理解,或称为“试图理解”.只是因为自己有幸目睹这个时代一个特立独行的艺术家,画布上的思想者.对这种目睹心存感激,故超越自己的理解能力去无端妄言。
在时间的洪流面前,一个严肃地、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如果不具备充满生命的那种艺术语言,那种更为坚决、更为果断,更为彻底地面对生存和生活的想象力;如果没有面对生存和生活的文化灾难而来的激情;如果没有生命和文化这对古老的孪生兄弟血肉相连的互相注释;尤其是,如果不听从艺术家的命运——东方文化境遇、现代文明、现代城市生活中的一个艺术家的命运——所发出的最高的、也是唯一的指令,艺术何在?
门青还没有被中国油画界重视到本应该被重视的地步。门青是个很难归类的画家,他是一个在同代人中,以画家的洞见与预言能力,投入到艺术内部的人。承受人与世界的文化桲论,最后成为一个深刻的自我关照。他在寓言和一种彻底的、毫无保留的碎片中、洞见了东方文化与人的现代命运。他的绘画是一个深刻,复杂的漫游。
门青说:“毫无疑问,我将是置身于无法纵览的东方境遇的试验中心 …… “。画布语言一打开,这是一个对那些深深震撼,掺厉而颤栗的事件迅速、正确而单纯的表达,具有不可言说的准确和精当性。“于是我在同时代人的丛林中,将那个秘密置身于一个遥远的法则中,从而悄然无声地在寻找那个避难所,并企图在生活的迷宫里建立一个“精神共和国”。门青的画从一开始就是以文化人对文化的向往和追寻。即便是在形式和技巧上主动接受现代化的许诺,注重的却是与世界的精神交换方式。在时间、空间和世界之间,试图寻求这个世界所认同由文化文明所建立起来的精神堡垒。这种“象征意义上的”他,即通向外面、也通向自己。
为了理解门青的画,就得将他的“精神共和国”的一砖一瓦无数次拆解,从个案的角度看,他揭示我们如何以独得的视角去对待中国的当代绘画。
东方的现代之前,以作为灵感、思考向度、作为内在指向,作为文化人(一代知识者)的现代趋向,作为画家素养的知识和生活品质而存在。他的博学,他的思考的深度与向度,通过各种思考,东方文化气质暗行其中。在古代与现代的文化圣贤身上,门青复活了对生活的爱。对文化与艺术大师、对那些伟大人物来说,他们被画家当作自己的精神先驱,变成画家自己的艺术要素和精神素养。T·S·艾略特,艾伦·金斯伯格、杰克·克鲁亚格、加里·斯特德以及菲尔·柯林斯的出场,背对传统、而向现代的东方的文化大师们(胡适之、鲁迅、梁漱溟、辜鸿铭、诗人徐志摩等)的再现,都是如此。这是一些从现代的幻想的痛苦出走的先知,一些试图挣脱现代文化的枷锁的奇异的“文化圣徒”,现代事件是一种衰竭,一种碎片,而现代本身是一种虚假的节目,一种内在的匮乏。因此,一个艺术家不忍迷失在自己和世界的简单性之间,不忍迷失在现代派虚假的激情里,他就必须分担生活的沉重。
从此,门青重新开启了现实与心灵的二重空间。在现代的遭遇中,生活与理性,日常和灵魂,在东方文化的背景下,有自我的扩张,而成为文化的内敛与注释。进入现实时,借助历史和文化,有对现实产生疏离感,成为我们时代出色而残酷文化分析样本。
这种完全表现在他早期经历的不寻常,表现在抒情阶段。色彩的热烈,情绪的夸张,看重形式与技巧,画面上隐喻、叙事、戏剧性、史诗要素开始组合。从《坐着的人》《行走的人》《向你致敬》——以独特的方式见证自己艺术感觉的承受变化和成熟。到《致黄昏》《舞蹈的女孩》《红色爵士乐》便开始了他的文化漫游并由此搭乘他自己建立的精神共和国之舟。醉心于一些游戏性质的艺术品味,在“游戏与沮丧一间随心所欲地漫游”。这完全是一个独特的东方画家的现代艺术的精神之旅。
对我们个体而言,现代主义是一个粉碎机,是一个巨大的碾子,所有的文化,所有的历史记忆都将被碾成一种碎片。世界充满毁灭、残酷而无意义,悲观主义是真理,但人不能毫无保护地面对它。艺术与人生,在我与非自我的钢丝上,为抽象的概念而活。更多时候是一个猜谜着,在有声有色地上演现代的悲剧。
然而在门青作品的可理解的裂缝里,在半透明和透明的那些地方,以画家的身份,以画家的文化视野,他开始了东方语境中的对我们现代文化的批判和反思。——同时,也是一种召唤,在那些艺术巨人、文化大使、诗人们如T·S·艾略特,艾伦·金斯伯格、杰克·克鲁亚克、加里·斯特德、梁漱溟、辜鸿铭、诗人徐志摩等身上,他找到力量和优雅,找到了人的完整性的渴求与内在的幸福安宁。对现实世界——日常事件、恐怖主义、战争、嬉皮的人群、知性的世界,对日常世界的想象力多了厚重的东西。使之感性,使之具有力量并连绵如山峰,让强大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在沉思中找到方向。
他回到了中国,回到了画家东方的知识型传统:不但是经验的,感受的,还有文化与思想的。不但是画家们的遗产继承者,还必须领取并承受文化大师们的遗嘱。
燃烧的激情与冷俊的沉思
——门青油画色彩中的诗情与哲思
雷体沛(浙江工商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当代中国的绘画艺术便以前卫的的名义而走向了艺术的极端化,在公众化的极端行为中表演视觉上的刺激。只有少数坚守艺术良知的艺术家在执着地探索和思考。画家门青就是这样一位执着者。他远远避开了艺术界的浮躁和不安,默默地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认真思考,努力探索,他将生命激情倾注于色彩,将自己对当代社会和人类的思考赋予了色彩中的人物和物像。他的画充满了浓烈的诗情和深沉的哲思,这种审美追求,使他的作品有了一种别人无法达到的创造性。尤其是近年来以金·斯伯格和中外历史名人为中心创作的系列以及对中国古代经典文化的艺术解读系列,无论是在色彩、画面的造型、还是在整体形式里体现出的韵味方面,都达到了一个引起国内外艺术界格外关注的高度。
门青的这一高度,是他在焦虑和迷惑中探索的结果。在当代中国第一个现代主义艺术思潮——85美术思潮——中,门青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很长一段时间,他放下了手中的画笔,一头钻进了西方现代文学和现代哲学里面。艾·略特、金·斯伯格、叔本华、尼采、克尔凯郭尔……这些伟大人物用充满智慧和深刻的哲思对西方现代社会及其人性的否定与揭示,使门青的激情似乎一下子找到了一个激荡奔涌的渠道。
经过一次次文化的洗礼和精神寻找后的门青重新拿起画笔时,终于使激情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风潇潇》、《星期天的早晨》、《坐着的人》、《行走的人》、《向你致敬》、《舞蹈的女孩》、《记忆中的橡树》、《致黄昏》、《扑克牌》、《一张留言条》、《火烈鸟》、《烟斗》等等这些出手不凡的作品一面世,就立即引起了美术界同仁的广泛关注。在这些作品中,画面的整体韵味所透射出的灵光,都成为触动人的鲜明审美元素。
曾经有一段时间,美国当代画家怀斯激起了门青的极大兴趣。怀斯绘画中那种特有的人类悲悯的主题,人物与背景的天衣无缝的表现手法,以及在风俗与叙事中充分展示人物命运和精神的独特创造,让门青看到绘画技巧的重要性。于是,在门青的作品中,便有了同样的感伤。一种情绪之所以能深深感染另一种情绪,是因为被感染者的心灵深处早已具备了这种情绪。门青在人生中的困顿、焦虑、欲望乃至失落的感伤一下子被怀斯呼唤而出。怀斯画中那些在凝固的静止中平静地散发着孤独与忧伤。那种忧伤和孤独也就格外突出。即便是在他不久的后来受到米勒和罗马尼亚画家,格里高莱斯库和巴巴的影响并开始新的探索后,怀斯的那种特有的孤独与忧伤依然保持在他的画作中。《风萧萧》就是这个时期的代表作。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门青在旅日期间看到了法国画家米勒的大量原作,那显得有些笨拙,稚拙、凝重、质朴无华的风格,重在传神而非逼真的美学追求,那些单纯而又概括的人物形象和景物的色彩是如此和谐地交融渗透,最终融为一体。门青突然看到了绘画技巧的不重要性。一个艺术家对另一个艺术家的感悟是需要特殊灵气的,这是一种类似于天才的特殊的艺术灵质。
当前人的艺术经验正好符合他的这种探索取向时,就会融入于他的精神世界,从而出现更符合他艺术精神的更为独特的艺术方法和艺术品质。随后不久,门青又走进了格里高莱斯库和巴巴的世界。格里高莱斯库在绘画上严谨而科学,巴巴创作中的哲学思考,这一切以及他们在绘画中强调文化体味的立场正好迎合了门青对经典、对学院主义绘画方法的崇尚取向。。
至此,门青才彻底从现代主义狂热的迷失中走了出来,大踏步地开始了自己的艺术探索。他发现艺术的道路是如此的广阔,那种被压抑的、堵塞的精神终于找到了展示的天地。于是在这个时期创作《向你致敬》、《行走的人》、《坐着的人》为代表的作是。其内容带有强烈的叙事性。他将从此走向新的成熟的艺术世界。在那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MQ”标记的墓碑及墓碑上各种如同天书的文字符号给人预示出艺术家对以往自我的抛弃(让其死亡),对未来追求与成功的坚信。红色的墓碑死亡时间的不确定性,显示出人生的辉煌与艺术道路的漫长。同时明确的告诉我们他决不去背离艺术精神的道路以及对那些背离艺术精神的行为的鄙视。门青决不会为了非艺术的名和利而出卖艺术这个上帝。可以说,这是在非艺术的行业成为艺术界的大潮的当下,面对艺术而忠于艺术的勇敢而又颇为悲壮的行为。他说,我和上帝有个契约,要把自己卖给上帝。其实这个上帝就是艺术。。
门青说,他从怀斯那里看到了绘画技巧的重要性,从米勒那里看到了绘画技巧的不重要性,更为主要的是,他从格里高莱斯库和巴巴那里看到了哲学与文化观念融入艺术的重要性。而非理性主义哲学和艾略特的哲性诗歌,使他成为具有一定内涵和一定高度的画家。门青的探索过程,可以说就是他带着个人际遇的情感,在前辈大师们的感悟与启迪中一步步迈向成熟与成功的历程。他的画作融进了这些大师的智慧,并开创出了自己的崭新天地。在这些画作中,诗情与哲思并存,但还是诗情大于哲思,哲思成为他诗情体现的一个方面,或者说哲思是为了更充分地体现他的诗情,哲思使诗情变得更为哀婉与沉重。
慢慢地,我们发现,门青的画作在静悄悄中发生了一些变化。画作的文化意味明显加重,哀婉的诗情虽然依然存在,但其程度开始淡化,这使得他的作品增添了一份厚重感和质感。这一转变和进步,门青也是经过长时间的思考与探索所获得的结果。当他从西方现代哲学大学与现代文学大师那里获得了现代性观念并将这种观念融进他的精神时,并在感悟和研究前辈艺术大师们的绘画技巧时,就开始完全具备了自己独特的眼光,也懂得了绘画艺术的本质问题。通过对自己激情时代画作的审视,他发现绘画绝不那么简单,他在绘画中所展示的叙事性情节,思想与观念中似乎还显得不够完美。他认识到了文化的重要性,画作如不传达某种问文化信息,其内涵就会显得不足。对自己的不满足是一个艺术家艺术活力的生命体现,如果满足于自己所取得和所具备的东西,则其艺术生命也就走向了完结。门青开始在探索中完全进入属于自己的绘画艺术世界。
《红色爵士乐》、《布道者》、《风景中的舞者》等一批画作开启了这种新探索的最初的尝试。在这些作品中,红色起着主色调的作用,感伤情绪的个人化虽依然较明显,但较前期的作品已经淡化了许多,这种感伤中似乎增添了一些别的什么内容。这说明感伤虽然是门青画作中主要的情绪色彩,但感伤的情绪意向已在起变化,即从纯粹的个人化中走出,走向一种人文情怀。这种人文情怀的意蕴在他近期的作品中几乎布满整个画面(这一点我们将在后面讨论)。这些画作更接近绘画本身的艺术性,其虚实的处理,色彩强度的对比,明暗的选择和节奏的把握上,越发向学院主义精神迈进。人物较以前也更为概括化,这就使得构图的整体效果更为突出。《红色爵士乐》就大胆地吸收了舞台效果,背景的色调处理与布局。人物的组合,以及色彩的强烈对比与冲突中所形成的整体和谐,有如一个舞台剧目演出时的画面片段,充分体现了学院主义绘画精神的特点,为我们传达了一个戏剧性的文化信息。。这种东西方艺术手法的综合运用,使其画面营造出了理想主义成份和人文关怀的意境。门青的这种艺术追求在《布道者》中体现得更加明朗,理想主义的情愫更为突出。他直接用画面与人物形象来表达自己对艺术的虔诚,并把自己当作艺术这个上帝的信徒。艺术不仅成为他心中的上帝,也成为他为之献身的对象。画面中最突出也最令人惊叹的是画的右上方作为背景出现的酒神形象,它是古希腊经典艺术的代表,在门青的所有画的背景中,几乎都是用暗色调来处理,可这幅画作中作为背景形象的酒神,门青在明暗的极其强烈的对比中,使其形象具有格外突出的特点,尤其是他在透视角度的一面施以明亮的白色,酒神形象就有如沐浴着天光出现人间的上方,真有如古典艺术中那种“静穆的辉煌”感觉。
从此,门青便以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精神状态和人格形象来面对他的艺术,这不仅仅是说他对艺术的那种执着与献身精神,更在于他以一个成熟艺术家的眼光和思想来展开他的艺术世界。这个世界是完全属于他所独创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已完全从个人化的情绪表达中走了出来,带着为人类寻找出路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来在他的画作中灌注他的文化观念和精神,为现代在欲望的张扬中把社会和文化引向堕落的人们提出警醒。艺术就成了门青参与现实的言说方式。鲜明的文化意识和哲学观念成了近年来门青绘画的全部思维方式,他的绘画以崭新的风格和绘画语言而出现。一直到以金·斯伯格和鲁迅等文化名流为主要形象的画作和重读古代经典为题材的画作,不仅张显他的文化哲学观念,更张显他强烈的现代性批判意识。
那么门青究竟要思考怎样的文化问题呢?韩国著名的美术评论家申恒燮在上海的一次画展上看到了门青的这批画作,就深深地被门青作品中这种抽象所吸引,不无感慨地谈到:“门青的作品有一种别人无法达到的创造性,解释起来极其困难。以前的画家无法描绘、未曾想到的东西,都可以在门青的画作中看到。”
要回答门青作品中的这些问题是不容易的。因为创作本身就是艺术家精神中的某种难以言明的情绪外化,这种情绪连艺术家本人也难以说清,只好用他笔下的色彩线条来代替。更何况色彩本身就具有意义的不可言说性,这使艺术家的内在情绪变得更为模糊。看来,我们还得进入到门青的精神世界来寻求解答的方法。
门青曾经多次表示,只有当绘画具有了文化意义含量的时候,绘画才显示出更为独特的艺术价值和艺术精神。这不仅是他从格里高莱斯库和巴巴的创作中所感悟到的,更是他在艺术探寻中的被浓缩化的高纯度的艺术经验,门青正是带着他的这个全新的文化艺术观念来到现代文明城市上海的。对现代大都市的进入方式,门青不同于他人。这是由于他性格中那种独立特行的、甚至有点桀骜不训的艺术家气质所决定的。这种保持自己和纯洁自己的人格也就使他不得不承担自己的艺术探索和文化理想。同时他异常聪明的意识到,他必修以迂回的方式匍匐前进。他成功地避开了大小林立的各种山头和门派,他认为屈服或归顺任何一个山大王或帮派都是无法接受的于是他选择了一个人的战斗,在文化的密林中寻找出路。
当商业文化和政治文化合谋时,传统的精神文化和人的精神价值就被严重消解。人的自由变成了一种抽象的自由而失去了自由本身的价值意义。面对现代社会的这种畸形发展,门青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于是,金·斯伯格、克鲁亚克、鲁迅、辜鸿铭……这些最适合他内心文化观念表达的文化名人就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他的艺术视野。这些人物不仅在风云激荡的时代充分张扬着自己的文化个性并在历史上留下了深深的文化印记,同时他们的精神人格也深刻影响了他们的时代,并转化成了一种文化现象和文化精神载入史册。他们身上那种真切的、自由的、激情式的精神品格可以照亮我们晦暗的心灵。对历史上的那些耀眼的文化功勋的颂扬,本身就是在对崭新的文化精神的呼唤,以唤起人们对真正的价值文化的回归。作为一个以心灵的真实和坦诚为本色的艺术家,这些人物与门青内心的追求与寻找的目标是如此地吻合。于是,他们就自然而然地进入到了他的画作中。于是,一批表现文化理想、展示历史人物的文化个性的以表达对文化精神的虔诚之作也从他的画笔中流泄而出。
门青发现,每一种有价值的文化现象,都是那些有着鲜明而突出的文化人物的文化个性所展示出来,独特的文化精神个性创造了价值文化。那么,如果我们这些文化人都具备了这种独特精神个性,我们的时代和社会将会是什么样子的呢?那肯定是一个精神和文化都极为丰富的社会,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和社会中的人将是充满生命活力、能充分从抽象的人格和抽象的自由中回到现实的、真实的、内外统一的人格和切切实实的自由享受之中。人在走向完美的道路上将会迈进得更快更迅速。门青的文化理想是多么高远的艺术理想!。
现实的不可改变性尽管稳如盘石,我们也总不能因此而保持沉默。在门青的眼里,沉默就是屈就。一种文明的理想和文化理想是靠不断的呼唤和呼唤的声音连成一片并使这种声音足以盖过所有的声音而出现的。因此门青选择了艺术呼唤的方式,他要用艺术的呼唤来像艾·伦、金·斯伯格一样殉道,也决心象艾·伦一样去进行精神游历,以寻找心灵的归宿。而这个归宿,也正是他为现代社会所寻求的文化理想。在门青的眼里,金·斯伯格们绝不是“垮掉”的形象,他们用他们所能寻求到的方式去摆脱世俗观念的束缚,来释放乃至放纵压抑的自我,他们的行为方式不一定高尚,甚至有些颠狂,但他们有着伟大的精神价值,它在提醒人们,现代社会的问题是精神问题,也就是说,他们自己的极端行为方式是从现代社会和现代文明中提纯出来的丑恶,以身体的方式来展览给世人。他们的文化理想是现代社会中无法找到也无法实现的,只好以丑恶来否定和对抗丑恶。《致金·斯伯格》就是门青对金·斯伯格这种精神崇敬的艺术表达。
门青为什么会在金·斯伯格的身上有表达不完的情思?作为一个文化理想的追求者,不管是在紧张的精神探索中还是在紧张的悠闲之余,在面对文化的废墟和如何寻找文明的出路上与那些灿烂的文化之星相遇是必然的。门青就在他的艺术探索的文化理想追求中与一个又一个的文化斗士们相遇,从他们的身上来寻找文化理想建立的精神要素。
在这种寻找中,门青的目光放得很开,不仅仅是在有着鲜明的个性特点的西方文化中寻找,他同样也在民族文化中寻找。他发现我们的民族文化中,也一样存在着个性化突出的璀璨的精神文化导师。他们在民族文化和民族精神的建构中,也深深地留下了他门的精神足迹。《坐在树上的人》中,掀起了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杰出人物鲁迅、徐志摩、胡适、梁启超等,他们被门青奇怪地安排在树上排开而坐,他们每个人的那些非正常的甚至有点古怪的动作和形态,给人一种滑稽之感,其喻意较为深刻,即代表我们民族文化脊梁的这些杰出人物正和他们所开创的文化精神一道被我们所遗忘,他们的伟大和崇高形象正在被我们所扭曲,甚至在我们的庸俗文化中被滑稽化,致使他们成了一群坐在树上的孤独者。在门青看来,在当下,这些文化精髓虽然难觅踪迹,已被我们抛弃,但我们有权回顾,因为它是我们民族生命中最最灿烂的部分。回顾即寻找,即呼唤!作为在丛林中出现的这些文化才杰,他们高尚的品格和美好的情操,正是文化人在具有了文化之后应具有的,这些也正是我们民族文化的品格。
《摩历亚山的黄昏》是这批画作中的集大成者,画面上人物众多,场面开阔,背景宏大,人物神态各具特色,不愧为绘画中的大手笔。这幅画作的内容,据作者门青自己解释,出自于他的一个未完成的创作剧本:在通往上帝的宇宙大厅,上帝正在接见到它那报道的那些在人间履行了某种使命的人们。金·斯伯格、海明威、狄金森、毕加索、徐志摩、塞尚、辜鸿铭和上头上缠着白色绷带呈极度痛苦状的梵高,上帝在震惊之余,重新开始了与这些璀灿的星群的谈话。上帝究竟谈了些什么?当然只有上帝本人知道!面对上帝的言说,这些曾经以自己的精神和灵魂真诚地与上帝接触过的人们,有的在专注聆听,有的陷入沉思,有的表情好奇,有的却痛苦不堪。在这群杰出的人物中间,艺术家自己则坐在一旁思考着什么。天使在他们的上方飞临而来。这幅难得的杰出之作你尽可以展开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其喻意的深刻性极富有神秘感。画面的背景是无限的宇宙,阔大而恒远,宇宙的下方是废墟般的下界,喻示着这些人物都曾经肩负着上帝的伟大使命在废墟上重建理想。现在他们聚集在上帝的身边,与上帝同在一起,是在喻示他们的精神品质及其文化精神与上帝同在吗?是的,只要废墟存在,他们的精神也将是永存的。
近一年多来,门青使他的这种艺术文化理想的探索深入到了一个新的层次和领域,这就是“重读经典系列”的出现。《重读鲁迅》、《重读“兰亭序”》《重读“西厢记”》、《重读韩熙载》、《致韩幌》……门青的艺术探索眼光为什么一下子又深入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经典中?他从对有鲜明突出的文化大师的精神个性的呼唤中又转向了经典文化文本,这个不经意的转变又意味着什么?
作为一个承担与建立理想世界作为自己生命奋斗的艺术家,门青开始了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回顾与挖掘,他惊奇地发现,我们的民族传统中有着极其灿烂的文化,而这些由于我们欲望的放纵致使趋利意识膨胀,却被我们人为地抛弃和埋没了。当代的艺术家们宁肯失去尊严,也要让艺术进入商品的轨道从而使艺术变成垃圾,艺术的创造力,先锋性和价值早已丧失殆尽。于是门青独自走进了民族文化的经典,去倾听这些经典的伟大心灵的声音。在对经典的“重读”和回顾中以唤回我们对民族灿烂文化的良知,唤醒艺术家被金钱所蒙蔽的艺术良知。
“重读”系列被门青认为是他艺术上最高形式的试验,也是一次艺术冒险。对门青来说,他的这次艺术冒险是极其成功的。这种成功的要素就在于他一直处在艺术的探索之中。至此,他已具备了充分的艺术表现能力,尤其是他在对金·斯伯格、鲁迅等历史文化名人的表现中已积累了可贵的经验,其次是他所具备的建立文化理想的哲学理论知识;当然,更主要的还在于他勇于承担人类使命的艺术精神。这批“重读”系列画作的出现确实让门青非同凡响,也使他颇有几分得意。得意是成功者的自信,何况是一个成功艺术家的得意!
“重读”经典的目的是为了“引起疗救的注意”,这是门青的出发点,也是他的主要意图。如何“引起疗救的注意”?这让门青颇费思考。这个难题的成功解决就是让古今人物置一同一空间,并以互补的关系换位思考。同时抽象出现现代工业符号切入画面,奇迹般地创造各种矛盾冲突力图打破原有画面秩序,重新构建更为复杂的超逻辑关系。将古代经典中所包含的精神放在当下来解读,这样就使其具有当下的意义。这是门青的贯用手法。为了突出经典的现代精神和文化理想,门青回避对有深度感的物的表现,导向了对平面表现力的加强,以引起人们对形象及其所包含意义的关注。即把人引向画面的抽象意义领域。现代人物和现代符号的加入,也就摧毁了人们对自己所熟知故事叙事性的兴趣与进入的意图,这种对叙事热情的拆解,也有效地使故事本身的含蕴的精神和价值信息得以传达和展示。
门青却天才般地将一个文学叙事性故事成功地转化成为他的色彩故事,并使其思想具有了对当下艺术及当下人的生活方式与生存状态进行含蓄地批判意义。
艺术家怀着美好的文化理想为时代为民族为人类寻找实现理想途径的道路之遥远,目的之渺茫,他的忧伤自然就不会消失。可以说,这是一种沉重的忧伤,伴随生命的永恒的忧伤。
与公众记忆中的文化符号对话
——论门青的画
徐亮
中国的现代绘画(我指的是布面绘画),如果从星星画展算起,已经有三十年了。现在这个星星之火烧得这么样了呢?好像是不温不火。除了电子媒体等新技术的冲击,通俗文化以及各种新鲜的娱乐样式对大众的巨大吸引力所带来的冲击的原因外,布面绘画本身尚处在艰难探索时期,还没有找到各种有说服力的路子,不能不说是一个主要的原因。三十年来,较有影响力的纯属中国特色的画派大概就只有政治波普了。其他的探索很繁杂,很努力,但未成大气候。三十年的时间不算长,期间中国的画家们要观察学习西方和各其他地区的绘画历史、最新发展,要消化这些信息,要改变或建立自己的绘画理念,又要在新理念下产生艺术冲动,殊为不易。
一种成熟的现代中国油画必须体现现代性,不仅反映现代人的思考,而且继承现代主义在绘画艺术和技巧上的宝贵探索,有现代传统,最重要的,如哈贝马斯所言,必须进入日常生活的审美经验,与生活世界和解,为大众理解和接受。现在我们所看到的门青近年的绘画,在这方面有了令人欣喜的迹象。
门青曾经是现代主义绘画的追随者,过去的作品有明显的先锋派实验艺术痕迹。但是像大多数八九十年代热衷于现代主义的画家一样,他模仿西方现代派的各种想法,在画布上体会现代画的意义,做的虽然是必要的工作,但并没有产生属于自己的有生命力的创作。那时他的作品并没有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而门青近年的油画作品,一改过去比较抽象的风格,开始用有历史记忆的形象和有内容说明的标题来体现某种思想性,这种为现代派艺术家摒弃、但颇具后现代艺术实践风格的想法,收到了奇特的和众多的反响。如果说这些绘画有一个共同主题或者趋向的话,我把它定格为“与公众记忆中的文化符号对话”。
在这些画作中,每一幅几乎都对应于一个乃至几个当代中国人集体记忆中的文化象征符号,这些符号凝聚着中华民族近代以来沉重的生活思想经验。门青把它们在油画中再现出来,但是带着当代人审视的目光,放在当代的生活符号中加以反思和对话。而他的处理手法也堪称丰富。
《重读西厢记》画了六个人物形象,三个是西厢记中的人物:着古装的崔莺莺,张生和红娘,他们是中国人集体记忆中代表爱情的符号;另三个是现代青年,穿着T恤衫,留长发,骑捷安特山地车。后三个人物在前景里,前三个在背景里,前后两个层次恰好标志了古代和现代的对话。现代人怎么理解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或者当张生和崔莺莺看到现代青年男女公开的亲热场面,会作何感想?表面看来,这是一个文学性的主题,但实际上画面的因素才是这幅画要表达的思想的全部,这些因素是无法用语言说明白的。例如,捷安特自行车和这些瘦弱而摩登的现代青年在西厢记的背景中,会与“鞍马秋风里,最要扶持,最难将息”和长亭送别形成奇异的对比;此外,现代青年手里的读物(情书?)也令人不禁要对比张生对崔莺莺传递感情的方式——通过红娘,还有诗词。但这些对比的含义是什么?并不是可描写的。这些内容都是通过画面空间性地排放在那里的,它们有象征性,但不是联想的通道。
在《重读韩熙载》里,《韩熙载夜宴图》里的古装形象占据了一头一尾。中间是几位现代青年,还有一位古代妇女,在注视这奇怪的场面。看样子,门青在这幅画里试图把古代和现代融在一起,而不是如《重读西厢记》那样把它们分别放在前后两个不同的空间里。不过,正是这种摆放造成了紧张的关系,因为古代人得与现代人直接相处。韩熙载夜宴的乐队里出现了吹西洋木管乐器的青年;左边头上的那位古代官员甚至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这里有一种奇特的触感,想象让孔子坐在奥迪轿车里,他手抚皮座套时会有什么手感?
《斑马线》给人的奇异感觉是,在标志着现代交通秩序的人行横道斑马线上,走着列宁和其他几位不同时期的近代人。这马上造成一种张力:列宁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吗?如果他落入现代社会强大的秩序规约的网络中,他会怎么办?或者说,当现代强大的秩序规约的网络遇到激进革命家列宁,会把他驯服吗?而且背景中还有像肯德基这样的广告,他会怎么看?会因为肯德基是大众快餐而大力推荐,或者因为它是资本家赚取人们血汗钱而推出的新花招而号召抵制?值得注意的是,与其他几幅画的人物处理一样,在门青画中的各个人物之间没有什么共同的、内容上有联系的空间性。与列宁一起在斑马线上行走的有五个人,但每个人对他人的存在显得完全不知情,他们虽然同处一个画面空间,但相互之间绝对漠不相关。这一点完全打破了古典绘画内容上的共同空间及其所导致的故事情节性。
在《重读兰亭序》里,出现了同是兰亭所在地绍兴出生的鲁迅、蔡元培。王羲之的手书《兰亭集序》长卷作为背景衬照出二十世纪上半期同时代的六个文化人。考虑到《兰亭集序》感慨易逝之光阴、畅叙不朽之友情的宗旨,这幅画对这一批曾经叱诧风云的现代精英是一种特别的纪念:逝去的生命和留下的文章。
大概是因为《兰亭集序》的诗性吧,门青也把二十世纪上半期美国的嚎叫派诗人金斯博格放到画面里。金斯博格并不是今天家喻户晓的人物,但他标志反叛的精神,曾经是我们(包括门青和我)这一代人年轻时的偶像。嚎叫,豪放并略带野蛮的气息,是对社会压抑的不满和反抗。但金斯博格并不适合今天的潮流,是比较瞬间性和个人化的文化符号。这可以看出门青在选择文化符号时,并不只考虑它们在当代的流行程度,他重视自己的体会和感觉。这一点也反映在《致怀斯》一画上。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观众对西方现代绘画的观感是清一色的抽象风格,怀斯的画被介绍到中国,让我们了解到现代绘画中一种不同的风格,写实风格。怀斯被认为是一位特别具有同情心的、心理主义色彩很浓的画家,但在年轻画家追逐先锋主流的风气下,他的名气远不如马蒂斯、毕加索、康定斯基这些人。门青与怀斯的对话无疑具有个人色彩,从门青现在的画风来看,怀斯显然是可以对他产生影响力的。不过《致怀斯》渲染出一种甜腻腻的色情味儿,这并不符合我们对怀斯绘画的一般印象,个中原因只有门青自己能够解释。
总之,门青的这些画都带有一种紧张的激情,它们有一种吸引观众、特别是在中国现代语境下生长起来的人的眼球的力量,令人不由自主地陷入不安和有所期盼的境界。像鲁迅这样的题材他画了好几幅(《重读兰亭序》、《重读鲁迅》等),鲁迅作为中国现代史上对中国文化最犀利的批判者,是人们最熟悉,最敏感,也是充满争议的文化形象。而如“致……”、“重读……”这样的标题,有一种挑战意味,预示了画作的内容的冲突性。不错,在经历了无主题、重形式探索的现代主义绘画过程之后,我们在门青的画中又重新看到了内容。门青是画内容的。这儿,正是内容吸引了我们。这些画的文字标题是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凭着对列宁、鲁迅、韩晃、西厢记、韩熙载的文化含义的熟悉,以及对这些可辨认的外表形象的熟悉,观众有兴趣去看看这些画说了些什么,有没有新意。但是,这决不是回到情节内容的老路上去。前文已经提到,标题和画面上的文化符号是以纯空间的方式加以展示的,它们之间没有情节性冲突,只有象征性冲突;没有现实空间的时间性特征,只有画面空间的结构性特征。画家在处理形象和背景的时候,充分吸取了先锋派实验所带来的好处,在没有内容之处,就用色块构造空间,这也起到了阻隔情节性的作用。这些主要来自表现主义和立体主义的现代主义的传统处理方法很好地在门青的绘画中延续了下来。而这些画最重要的贡献,是将主要是在语言传播中流传和著名的中国文化符号放在布面油画媒介中,生产出它们的视觉艺术意义和价值。在视觉艺术层面上,有语言难以言表之处,这增加了作品回味的余地。比起已经出名并颇具影响力的政治波普流派的作品,门青的这些画在艺术上更具现代精神,功底深厚,内容上更含蓄,更有解读空间,又同样具备很大的视觉冲击力。
门青已经上路。我们期待他有更多的好作品问世。
梦幻其画,性情其人
——我眼中的油画家门青
留 白
1
近一个世纪前,奥地利心理学、病理学大师,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西格蒙·弗洛伊德,在其著名的论文《创造性作家与白日梦》里,用他敏锐的视角和细腻的笔触为我们点逗了作家的“白日梦”。根据弗氏的一切创造性作家无不是“光天化日下的做梦者”这一提示,我们可以展开的推想是,“白日梦”症状不独为作家所专有,它该是一切从事艺术创造的艺术家所共同的工作状态和精神特征。
在我看来,一切成熟的艺术家都是躲藏在成人躯体内的“赤子”,他们像孩子一样执迷于建构那个事实上并不存在的“幻想世界”,借此表达他的存在之于现实世界的“间离性”和“异质性”,从而寻找并确立自己在人类精神版图上的时空坐标。艺术王国的夜空群星璀璨,辉映古今,那是杰出艺术家们在梦醒时分为人类点燃的一盏盏生命之灯。
我的画家朋友门青,无疑就是一个时常在“白日梦”里“精鹜八极、心游万仞”的艺术家。
门青的梦,做得酣畅淋漓不同寻常。
门青的画,却显得“众人皆睡我独醒”。
摆放在我们眼前的这本画册,汇集了画家不同时期的代表性作品,凝聚着门青多年来艺术求索道路上的光荣与梦想,血和泪,爱与恨。她们曾经见证了门青个人的历史,并终将在某种意义上,把同时也属于时代的那些个飘瞥难留的瞬间,引向绵绵不绝、邈不可知的永恒。至于未来,门青会说,还有另外一些或明或暗的画布在等着!如今,门青已不再年青;但曾经挥洒在画布上的那如火如荼的激情却依旧清晰可感,炙手可热。
品读门青的油画作品,无论是早期的“邮票系列”,还是稍后一点的“‘我’系列”和“红色人物系列”,以及近年来引起画坛关注的“金斯伯格系列”,总给人一种恍惚迷离之感,那是站在梦幻和现实之间的幽深通道前才会涌起的浮想联翩。也许你很难一下子找到破解其画面的语言符码,但却总能被其表层意象及深层蕴涵所吸引。如果说其早期作品主要通过吊诡的构图、铺张的色彩和极具质感和视觉冲击力的细节刻画,来传达画家对于时间、空间、生命和意义等命题的终极思索,因而显得有些孤绝和内省、甚至隐约可见其观念先行的痕迹的话,那么,近年来以美国“垮掉的一代”桂冠诗人艾伦·金斯伯格为中心创作的系列油画,则无论在题材的开掘、造境的独特、色彩的响亮上,还是在“有意味的形式”背后所折射的个人气质和文化品味上,都较以往有了更大的突破。画家在画面的经营和色彩的运用上,不仅显得从容、大胆,甚至达到了左右逢源、随心所欲的地步。
门青的油画世界给人的印象是复杂、深层和多义的。这符合一切好的艺术作品的基本特质。即便如此,我们仍然能从门青不同时期的视觉历险中感受到某种“不变”的东西。我不是批评家,我更愿意从一个读画人的角度给出自己的读后感。我读出的一个关键词就是:梦幻。在我眼里,画家无外乎两类:一类擅长描摹眼里所见的“物理现实”,另一类则是表现心灵所见的“心理现实”的高手。无疑,门青属于后者。他的画正是通过色彩、构图、意象、人物安排等等物质或技术层面的元素,为我们展示一个看似虚拟事实上无比真实的精神世界。正如梦是生活的投影,门青的梦幻世界同样在用一种热情而又忧伤、率真而又浪漫的语调,诉说着他对信仰危机和价值荒芜的当下社会的观察、反思和忧虑。画家最喜爱的红色,不仅是一种抒情的符号,一种隐喻的修辞,更是一种“招魂”的仪式,它是画家内心世界的一种外化,那火一般的炽烈和焦灼,常常让人怦然心动,叹为观止!
门青的油画还具有非常强烈的叙事性。与其说这与题材有关,不如说是由画家本人的人文含量和思想深度所决定的。门青的画具有一望可知的“人本”色彩,他笔下的人和物无一例外的被赋予了某种“言说”的功能,即便是过期的邮票,斑驳的邮戳,张开的手指,闪亮的镜片,翻开的卷帙,房屋的剪影乃至那些在虚化的背景中显得突兀而孤单的色块,……都是默默无语的言说者。在功能的指向上,这些不会说话的道具充当了画家心灵世界和情感历程的见证者和代言人。对于门青后来的布局相对复杂、观念让位于生活本身的作品而言,叙事性的内核不在于故事本身,而在于故事延宕过程中那些面目含混而情绪强烈的人物。这些一只脚踏在过去、一只脚迈向未来的人,仿佛置身于物理时间之外,他们没有来历和出处,只在心理时间中搬演他们的故事,表现他们的冲突,诉说他们的欲望,并和画外的我们神交冥会,莫逆于心。可以说,正是这种叙事的无序和荒诞给画面罩上了一层梦的颜色。
除此之外,门青的时间哲学还使他的艺术获得了某种诗性成分。表面看来,是意象组接的突兀和色彩语言的跃动促成了诗性的达成,而实际上却与画家对时空长期思考所形成的方法论紧密相关。说来也巧,在门青读过的《金斯伯格诗选》中,我偶然看到长诗《嚎叫》中的一个长句被他用笔划出:“他们梦想而且果真借助于并置的意象使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实在化,在两个视觉意象之间将灵魂的天使长俘获,……。”这里的“借助于并置的意象使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实在化”,或许正是破译门青梦幻世界的一把钥匙?我不知道阅读金斯伯格是否带给门青某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只记得有一段时间,时常听他谈起这个人。当时我并未察觉,对于这群一直“在路上”的人的关注,其实预示着门青艺术创作的一次重大突围和调整。不久之后,初到上海定居的他就创作了《致艾伦·金斯伯格》等一组让人耳目一新的油画作品。在“海平线”画展上看到这组充满灵气与个性的油画,我真是大吃一惊,我没想到,文学竟能如此切实有力地推动一位画家的艺术创作。
如果说,“色彩诗人”阶段的门青画的是“画家画”的话,那么,现在的门青则把自己放在一个更为宽广的历史和人文背景中,试图通过对过往文人心灵世界的触摸和想象,编织一个画家的“文化梦”。这说明,门青已经从青年时期“为艺术而艺术”的孤独的遐想和内省中走出,抵达了一片更为开阔和丰腴的土地。
2
读画既毕,且来观人。窃以为,比之他的画,门青其人似乎更值得说道。抑或说,门青是个比他的画更有意思、也更耐看的人。
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说:“自古善画者,莫非衣冠贵胄,逸士高人。”门青来自高天厚土的西北小城,其出身并非世家显宦,而笔墨色彩造型话语之间却自有一份顾盼自雄的贵族之风、王者之气。难怪著名画家俞晓夫一见之下也不禁赞叹:“我很惊讶,这大西北一方厚厚的水土,竟然会养不服他。”(见《很有灵气的门青》,载《美术观察》2003年2期)观其人,细细长长似江南小生,“逸士高人”用到他身上显得缺斤少两,然相处日久,你会发现他那筋骨眉宇之间,着实透射着西北汉子、关东大侠的粗犷和热力!身处关外而心存寰宇,默守一隅而气吞八荒——这如果不是门青已经达到的境界,至少也是他日益执着的自我期许。
我眼里的门青是位个性张扬、富有诗人气质和侠骨柔肠的真男人。
和一切优秀的艺术家一样,门青是个性情中人,爱憎不匿于心,喜怒不隐于色。他时刻保持着与世俗和平庸的距离,对于看不惯的人和事,他一贯的策略就是“灭你没商量”。许多被门青“涮”过的人至今仍对其退避三舍,敬而远之。所以,即使是作为一个与之插科打诨而不觉抵牾的朋友,我依然对门青保持着本能的“警惕”。这个看起来谦和厚道的干瘦男人实则内力沉雄如幽燕老将,一见面就七荤八素、一点儿正经没有的“话语狂欢”背后,没准儿就有“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政治阳谋”,或者“百万军中直取上将首级”的独门暗器。走进他雅号“阆苑”的“豪宅”,就好像闯进“十面埋伏”的“无物之阵”,任你如关大爷“单刀赴会”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或者干脆装傻充愣做“刀枪不入”状,到头来也还是“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此君还善于调动广大群众的积极性,坐上他高朋满座的酒桌,无疑就是接受口诛笔伐的开始,任你八面玲珑、锦心绣口,还是免不了被他“借力打力”一顿收拾。不过尽管如此,朋友们还是喜欢到好客的门青府上作客,因为月明星稀、曲终人散时,那种“友谊地久天长”的感觉会如风袭人,让你直如洗了桑拿、上了层次般的神清气爽!
门青不仅是个画家,还是个感情丰富的诗人。当过兵的他没有选择“杀气雄边”的冷兵器,却对调朱弄粉、指点江山的手艺活儿情有独钟矢志不渝,这里边本身就带有宿命的色彩。正如“庄生晓梦迷蝴蝶”一样,究竟是门青选择了丹青,还是丹青选择了门青?这门青的生命史和心灵史上的一桩悬案,无形之中也泄漏了门青的唯美和钟情。门青用画笔和油彩写诗,也用古老的文言作文。曾经读过他的一篇纪念爱犬“豹”的文字,此文系用雅洁的文言写就,字里行间深情款款,读来令人动容。后来,我又在《在路上——金斯伯格和他的朋友们》这幅油画中,惊讶地看到一条伏卧在人物身边的白色斑点狗,一问才知,那就是门青爱之若子的“豹”。当时就想起鲍照的诗来:“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西北汉子门青冷不丁冒出的“儿女情长”真像一记重拳,足可将人击倒!
真正的艺术家首先是一个真实的人,他可以天马行空特立独行,可以目空千载粪土王侯,但在其灵魂深处必有一片柔软的区域,这篇区域应该能够允许一个平凡生命驻足、流连,甚至忘记回家的路。天才是什么?天才不过是庸才放出的氢气球,——他满以为那根拴在气球底下的线可以把自己拉上天。鲁迅对于那些“自己定了一条规则,将不懂他的‘文学’的人们,都推出‘人类’之外,以保持其普遍性”的“高超的文学家”的讽刺是入木三分的。他说:“然而这么一来,‘文学’存在,‘人’却不多了。”(《看书琐记》)
我很高兴门青从没有自诩天才,出于对艺术的一种敬畏,他甚至特意强调自己“在路上”,并对这种求索之路遥遥无期的“过程性”安之若素。从他晚近的一组不拘格套、信手拈来的人物肖像小品,我甚至可以感到门青进入到了一种对过程的享受和把玩状态。在最近的交谈中,他还流露出对手工技艺的痴迷。在他那五花八门的书架上,竟赫然摆放着袁枚的《随园诗话》。这些似乎都表明,已进入不惑之年的门青,开始驶入生命这没有航标的河流中的更加宽广的河道了。
这就是我心目中的门青,一个俗人眼里有些另类、朋友眼里不可多得的性情中人。
3
这本画册的出版,是门青个人艺术生涯的一次小结,其承前启后的意义当不仅局限于个人。作为一个永远“在路上”的追梦人,门青的油画世界不仅向自己的心灵开启,更向热爱艺术的读者开启,她们是呈现给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组现实与梦幻的舞蹈,也是一曲色彩与情感的交响乐。
作为朋友,高兴之余,我只有羡慕的份儿。
当然,也不忘祝福。
——阿门!
2004年10月24日写于同济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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