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伟明诗词选》序——周啸天

《滕伟明诗词选》序

周啸天

上世纪五四运动以后，曾经有一段时间，人们认为诗词、乃至汉字已走到尽头。又有一段时间，人们认为毛泽东诗词就是传统诗词最后的辉煌。事实证明，这其实是低估了汉字与诗词的生命力，也低估了后人对汉字、对诗词接受喜悦的程度及驾驭之能力。

开放之年，值词章改革之大机。于时思想解放，文禁松弛，诗家取题日广，创获尤多，悦耳之声是处可闻，令人心情畅美。有人说，没有读遍当代诗词，就说它超越唐宋，固然是妄下结论；但要说它根本不可能超越唐宋，同样是妄下结论。京都名公，或将传统诗词比做大树，谓直干虽成，而生机犹旺。仍旧可以添枝加叶，踵事增华。仍旧是“老树著花无丑枝”。

当代诗词羽翼已成，宜与近代诸公割席对坐，平分秋色；与新诗互不否认，补短取长。吾蜀山水，钟灵毓秀。自古诗人，挺生其间。于时诗家腾骧，派称岷峨。滕伟明，佼佼者也。且看他的《杨丽萍孔雀舞》歌：

杨丽萍，白孔雀，锦官城里忽飘落。亭亭玉立追光中，八千鸟喙顿忘啄。……俯饮曲身十三段，体态段段皆可怜。……蕉寨泼水情欲狂，傣家儿女击象鼓。……万人合十观吉鸟，顶上三毛自在伸。……反扬两臂能抒波，翻令孔雀愧欲死。……

诗人兴会淋漓——作诗最难得的就是兴会淋漓，这是一种状态，一种感觉，一种创造性情绪，一种颠峰体验，你就说它是诗之灵魂也可以。

余谓古今诗词不外乎二，一曰创作，一曰组装、或模仿。其间分别，尤在兴会——看你有不有如此情绪，有不有如此体验。有，则火速追捕，你就创作。没有，则搜索枯肠，你就组装、就模仿。滕伟明得句但有神助，辄一蹦三尺高——“八千鸟喙顿忘啄”，直搏“六宫粉黛无颜色”，而绝无模仿之痕迹，是因为大厅有八千座位，忽然得句，此之谓“俯拾即是，著手成春”。“体态段段皆可怜”承“俯饮曲身十三段”，是神往、是痴迷、是内模仿；“蕉寨泼水情欲狂，傣家儿女击象鼓”是舞蹈背景、是插曲、是适当的松弛；“顶上三毛自在伸”，是颊添三毫；“翻令孔雀愧欲死”，不是骂题、是尊题——因为所咏为孔雀舞、而非孔雀。全诗剪裁利落，当行本色，即老杜观临颍美人舞诗、无过也。

滕伟明论诗，亦明快如火，不拾人牙慧。有不言，言必有中。常发人所未发，如说从《千家诗》入手容易把手学坏，“两个黄鹂鸣翠柳”非佳作等等；常能金针度人，如说转的意思就是制造悬念，把话题岔开，把盖子捂紧，训练办法是把习作翻出来，一一审改，印象才深等等。又酷爱稼轩，尝谓读古人集，惟辛词发挥稳定，无粗制滥造之作。又尝曰：“当代诗词在意境上突破，相对容易；在语言上突破，则困难得多。”黄庭坚谓“自作语最难”，来处语次之。滕伟明心领神会，尝朗吟“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岑参），为之拊掌、为之啧啧称善。又谓老杜《又呈吴郎》诗不徒有仁人之心，而尤臻语妙。此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

我曾说，凡用全身心去感受、琢磨人生而又有几分语言天赋的人，便有诗人的资质。而诗才，是从阅读中产生的。读到什么份上，才可能写到什么份上。读到见了诗家三昧，不写则已，写必不落公共之言。滕伟明就是一个典范。他读书得间，语感好，铸句得法，故多健语、胜语、妙语，绝无弱语、涩语、平缓语、顺口溜。其诗一半的阅读快感来自于此。纵观滕集，笔端有口，如“落眍大眼儿，长襟与膝齐。升旗不成列，犹唱妃呼豨”（《村小》）、“漱玉才开读，须眉无地容”（《过易安祠》）、“小乔能择婿，铜雀不成台”（《蒲圻》）、“箭透蒙哥甲，弓鸣冉氏丁”（《钓鱼城怀古》）、“一线华夷界，百年羞愤心”（《中英街》）、“万方人冷漠，一脉水温存”（《北温泉》）、“何须鸡尾酒，最好傣家楼”（《研讨会》）、“里巷小儿齐拍手，就中红脸是新娘”（《新娘》）、“现烹赤鲤犹疑跳，才泡黄瓜略带生”（《村饮》）、“士经再辱伤心透，官至八抬秋气横”（《蒋兄见招时吾影剧事寝》）等，皆妙语自作，备见文心。又尝作《念奴娇·老友傅力来访宛如再世人》，词云：

当年执教，小书案、曾与先生吴楚。圈点批评声乍乍，笑骂辄挥长麈。天上神仙，人间圣哲，谬误条条数。一言不合，摘头拼作豪赌。　深怪吾子今来，心平如井，讷讷殊和煦。馀及卿言皆大好，想见先生城府。如我颓唐，似君才气，焉得无冤苦？何时醉酒，再听肝肺倾吐？

又是一篇创作。词中有两个角色，当年隔着教桌，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是为“吴楚”。“吴楚”二字另一重涵义是，彼此持论相左。——只两字，又形象，又幽默，又省净，非语妙而何。有道是，要准确表达一个意思，只有一个词。永不缺少这一个词，实有赖饱读书史，博闻强记，神而明之，以成腹笥之广。“馀及卿言皆大好，想见先生城府”，是画龙点睛，想当年“圈点批评声乍乍，笑骂辄挥长麈”，真“如再世人”也。寥寥数语，入木三分，写出岁月是如何地磨平了一个书生的棱角。咀嚼人生况味，抵一篇小小说。别的语言之好，是想得到的好。这几句语言之好，是想不到的好。有想不到的好，非创作而何！

近六十年来，诗词为新文学史所放逐。究其原因，乃因主流文学观念以为诗词是旧体，不能书写当下。此种观念是否正确，实有待于证实、或证伪。在近代，诚有诗词游离当下，自我放逐，所写无非士大夫情怀——叹老嗟卑，愤世疾俗，露才扬己，裁红量碧，步韵奉和，又一味雅人深致。遂由江海涸为小溪。伟明则非是。

余选诗标准有三：一则书写当下，二曰衔接传统，三曰诗风独到。书写当下，非指狭隘地美刺见事，而是须有当代的思想意识。何谓当代意识？曰民主，曰开放，曰包容，曰创作。非民主不能开放，非开放不能包容，非包容则无创作之自由也。胸次宽者平台大，取材广者命意新。既知大俗之雅，敢题糕字；复知大雅之俗，不作送往劳来。所好者道，进乎技矣。余谓当代诗词必与既往割席者，正在于此。则伟明有焉。

衔接传统，主要是遵守游戏规则。不审体合律，岂复有诗词哉！此海内诗家之通识也。有了书写当下，衔接传统两条，允称小好；加上诗风独到一条，始称大好。是以古今诗人有出息者，生平至少有一次脱胎换骨的变化，或谓之蜕变，或谓之变法。金蝉脱壳，不期然而然也。李白写《峨眉山月歌》前后判若两人，陆游赴南郑前后亦判若两人——自云：“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四十从戎驻南郑，酣宴军中夜连日。……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突然见了三昧，非脱胎换骨而何？不期而然也。

滕伟明脱胎换骨之作是《八台雪歌》。他说：“我在大学时就写诗，毕业时已写了厚厚两大本。可是在报到途中，却突然发现那厚厚两大本上的东西不是诗，便一火而焚之了。这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重大转折。那是1968年冬天，雪下得很大，由于受派性迫害，我被分配到大巴山深处的城口县。当时这个县城不通公路，我必须只身翻越两座雪山，才能如期赶到。这是我永生难忘的特殊经历：一个从未见过雪山的书生，在雪地里跋涉了四天，不但不气馁，反而写下了自己也弄不清楚为什么风格迥异的诗来。”——“自己也弄不清楚”，非不期而然而何？诗云：

巴山峰头逼天街，天街之上有八台。……双河谷口风夜吼，八台直向云中走。……我登八台望四面，前江后江皆如线，我家应在西南隅，雪云迷茫看不见。正是八台飞雪时，千里赴任多佳思……

这首诗好在什么地方呢？别的不说，首先，好在作者完全从小我中跳出来，也从公共之言（即“残余未免从人乞”）跳出来——我悟到了！自此作歌，鱼龙百变，不可方物。合并嘉州、长吉，出入张王、元白，而自成一家之面目。

在中国古代，诗词曾是最富于群众性的文艺样式，天下没有不做诗词的文人。元明时代，诗词已逊让于戏曲小说。在当代，连戏曲小说亦逊让于影视。文学消费，遂分众矣。诗词源远流长，受众不免疲劳。阅读快感是不能不讲的。完全不讲，就是自讨苦吃。滕伟明深谙此道，看他浅貌深衷，滑稽突梯，《斗室》写尴尬生活，饶有滋味：“君怜居斗室，我喜得勾栏。三步行天下，两儿充百官。河东常怒吼，江左且偏安。些小兴亡事，无劳雅士看。”《古镇》写散缓景象，贵在传神：“晒场涂牛粪，古庙出槐根。……席棚吼商劲，腰鼓太婆春。……丫角负小弟，跳房皆近亲。袅袅炊烟起，鸡犬各知门。”生活是这样平凡、不无遗憾，但仍然充满诗意。就是在这种并无讽刺对象、或无明显讽刺对象的诗中，滕伟明达到了五言的极致，你就说它毫发无遗憾也可以。不容易也。

滕集众体皆备，尤长于七古、五律、七绝，长短句亦时有佳作，又关注民生，作新秦中吟（益亦秦地）、新新乐府。其中五言古风或不免意太切而理太周，而七言歌行叙事委屈，起伏跌宕，颇具张力。往往寥寥数语，曲尽其妙。与时人下笔不能自休者，相去不可以道里计。若《重庆棒棒军》、《乐山女儿行》、《城口县志告竣歌》、《编辑歌》、《残丐行》篇，真可谓惊心动魄，几乎一字千金。《重庆棒棒军》云：

君不见嘉陵长江锯华蓥，石头凿出重庆城。君不见重庆街头棒棒军，石磴千级走如奔。彩电冰箱图腾柱，君家宝器一肩负，泰山压顶汗淋漓，主人摇扇行且顾。……可怜棒棒陷肩胛，心忧压价不稍停。……拜谢得钱如受拯，饥肠辘辘胡可等？烤鸭喷香馋涎滴，心念妻儿市一饼。身居闹市觉凄凉，赖有方音辨同乡，商场门外日中立，且看何人呼捧棒。

余未识滕伟明，先睹其文。公于济济会友中，独推农民诗人郭定乾，揄扬之、不遗余力。惺惺相惜，亦见热肠。及读郭君诗，不诬也。后相接、扺掌论诗，其言多合。余观其为人，极坦率。自负如我，非谦谦君子。虽倾盖如故，亦不吝情去留。尝作留别蓬溪同乡诗云：“长江主簿是前缘，落魄巴渝有后先。一个诗囚分两半，君宜分浪我分仙。”发到网上，都说是好诗。复忆金陵钟子之言曰：“低调一点说，赢不了李白、杜甫，还拼不过贾岛、姚合么？”善哉斯言，滕伟明可以当之。

滕初至成都，混迹都市。蜀中李老维嘉、诗伯也，秉鉴持衡，拔滕于报人之间，逢人说项，委以岷峨编事，始得声称于时。君心存感激，溢于言表。然尤爱真理，独持拗峭，不为私挠。杨公析综之任四川省诗书画院院长，授君诗稿，嘱为编集。滕严加取舍，删诗至五十一篇，曰：“不可以加矣。”杨公殁，夫人惜弃稿之多也，请稍稍增益。终不许。今观杨公遗集，或美刺见事，得风人之旨，如“天心莫测晴还雨，水势难回西复东”（《庐山》）；或遇景入咏，无艰难劳苦之态，如“记得千家诗一首，一年好景在吾乡”（《南充农家》），读者称善。滕预岷峨编事，为人藏拙，德莫大焉。海内诗刊，何其多也！岷峨鹤立其间，良有以也。

滕伟明少时，就读于四川大学。一日，闻之某师曰：“男子汉必须看着老婆生孩子，知道那是如何的遭罪，则平时再多的不好，都遮过去了。”滕谨记，竟如之。夫妻数十年相濡以沫，举案齐眉。年来夫人为造化小儿所扰，滕徘徊手术室外，吟哦独苦。编《巴蜀歌诗过眼录》垂成，遇电脑崩盘，如雪上添霜。又满肚皮不合时宜，忽忽不乐。嗟呼！诗者释也。人秉七情，应物斯感，心有千千结，须释而放之，始得其平也。诗者持也。持吾自然之本性，而自在于天壤之间，又恶乎待！有诗大好如公，真无苦矣。蜀都米贵，居亦不易，无以慰之，为之歌曰：

万人如海盘飧市，惟凭歌声识名字。能令孔雀生光辉，便是人间最牛事！年少踯躅大荒中，雪山巍峨人为峰。矫首一讴八台雪，馀子尚在齐喑中。天旋日转杂悲喜，蜀都米贵奈何许！茅茨剧怜郭定乾，旗鼓更埒杨启宇。杨诗冷峻我活泼，水流姑射对花落。功业看低姚贾垒，词场青兕出芒角。岁月难磨芒角平，取材日广意日新。纡徐为妍卓荦杰，乐山女儿棒棒军。南浦清江动春酌，扺掌论文襟抱豁。公其进酒我进茶，清茶亦是杯中物。落落犹唱白雪歌，劳劳何劳二竖过！杨公下士归寂寥，孰能拔尔于蹉跎？李老市得骏马骨，会有好诗攒岷峨。

2010年1月7日成都欣托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