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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啸天回母校渠县中学的演讲

时间:2014-01-26 | 来源:周啸天 | 阅读:3125次

读也 写在其中矣
——周啸天回母校渠县中学的演讲

同学们,今天对杨牧、贺享雍先生而言,是“走进渠中”。对我而言,乃是重返母校。我是渠中高67级2班的学生。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像杨牧先生那样的经历,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但是别人的生活经历,你可以分享。怎样分享呢?那就是阅读。我今天讲的,给大家交流的,一个关键词就是“阅读”。
   我有一句话,是依照孔子的一个句式,造的一个句,就是“读也,写在其中矣”。这是我自己的一个人生体验,就是人的写作能力,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人的写作能力是从阅读中得来的。
刚才杨牧先生说生活是一本大书,每个人都可以直接阅读生活。但是每个人的生活经验都不相同。你不能拥有别人的生活。那么,通过阅读,你能间接的获得别人的生活经验。所以阅读是非常的重要。写作能力是从阅读中得来的。
还有一句话,就是:“读到什么份上,写到什么份上。”就是说你读书看到了多少奥妙之处,这一点能决定你写作能够达到一个什么样的水准。
   母校的语文老师希望我今天讲的内容,能够对同学们的高考有好处,特别是关于文学鉴赏的问题。文学鉴赏类题答得好不好,取决于答题者的鉴赏水平。所谓鉴赏水平,就包含在我刚才所说的那句话里,就是说,读到了什么份上,决定了你的鉴赏水平。比如《红楼梦》,少年读到风花雪月,老年读到世事沧桑,毛泽东读到四大家族史,总之,每个人都可以各得所解。读到哪一个份上,读不读得到点子上,取决于你的鉴赏水平。
   高考语文鉴赏类题目,假定出题没有问题,考试的目的就是检验你的阅读,看你读没读到点子上。正常的考试目的,就应该是考这个。有的人读书、读诗,读不到点子上,这种情况古已有之。如清代有人,读苏东坡的《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提了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是鹅先知?”这样读诗,就有问题了,没有读到点子上。如果读了“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能发出会心之一笑,你就什么话都不说,也表明你读到点子上了。对于“为什么不是鹅先知”那样的怪问题,表明他没读到点子上,对于这种问题,你最好回答他,苏东坡看到的不是鹅,而是鸭子,问题就解决了,他就满意了。
   韦应物《滁州西涧》前两句说:“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有宋人说,诗人是讽刺小人在上,君子在下。何以见得黄鹂就是譬喻小人呢,在我们的传统里,找不到任何东西支持这种说法。香草美人的传统则有之,但不适用于这首诗。其实,整首绝句表现的不过是滁州西涧环境的闲适和幽静,是写自然美的,“野渡无人舟自横”是渡口萧寂的一个陪衬。哪里有什么小人在上,君子在下呢。这叫牵强附会,刻意求深,不顾常识,是读诗之忌。
   杜牧《赤壁》“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有宋人说,关心二乔,不关心社稷,是爱美人不爱江山,是“措大不识好恶”。这真是活天冤枉。殊不知诗人直接说美人命运,间接说的正是社稷安危,这叫举重若轻,这正是诗味所在。这是一首咏史诗,有点翻案的意味。诗人说周郎赢得赤壁之战,非惟人谋,抑仗天时。言下有不服之意。作者雅好军事,借题发挥,通过咏史以抒怀,表现了他的自负。读者要体会他那点自负。
   杜牧《江南春》第一句说“千里莺啼绿映红”。明代有人说,那个“千”字是多写了一撇,实际上是“十里莺啼绿映红”。为什么呢?“千里莺啼”,哪一个听得到?哪一个看得到?但是你也可以反问他,“十里”你能够听得到吗、看得到吗?其实上,读书、读诗,不能够钻牛角尖,读诗要有读诗的立场,要具备读诗的常识,对诗的本质要有所了解理解。要知道兴会是怎么回事,意象是怎么回事,联想是怎么回事,等等。
   我这次来渠县的路上,一位朋友在车上批评一首儿歌,“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他说最后这一句写的情景,为不可能,怎么可能坐在船里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须知诗歌写的,不一定合理,诗中情景一定是掺和了诗人的想象的,诗人笔下的情景,不必是一个现实的生活场景。也就是一种“愿景”吧。读诗最重要的是体会诗人的那个兴会和心境。
   在路上,我还听到一个话,是人们经常说的,就是现在写诗的人比读诗的人还多,或者说是现在写小说的人比读小说的人还多。这种说法其实是不正确的。因为那些写诗的人、写小说的人,一定是诗的读者、小说的读者。加上不写诗的读者,不写小说的读者,数量一定比写诗的、写小说的人多。不读诗、不读小说的人,是根本没有办法提起笔来写诗、写小说的。鲁迅先生说过一句话,“一切好作品,都在告诉你怎样写。所以《小说做法》那样的书,我是从来不看的。”要看就看好的作品。
   前些时候,我在网上看到梁实秋先生的一篇《谈好书》的文章,他说,世上的好书很少,乃至有人自称把天下的好书都读尽了。梁先生还说,柏拉图、孔子、耶稣这些人,一点一滴都是人类智慧的财富,但是你要问他是读谁的书最后变得这样聪明的,再善考据的人也回答不上来。老子写了五千言,即《道德经》,是经典。孔子没有写,他的弟子和再传弟子把他的话记录下来,即《论语》,也是经典。梁先生的意思是说,这些人不需要读前人的作品,他是生而能之地写出伟大作品,这个我实在是不敢苟同。
   孔子自称“述而不作”,就是说他只是在传播(“述”),而不是在创作(“作”)。这就很能说明问题。有人说他上面承三千年,下启三千年,他“述”的是什么呢?不是别的,只是前三千年学问的积累,后世称他为“大成至圣先师”,说他是“集大成”者。他读过什么书,我们虽然不全知道书名(《诗》即《诗经》,这我们是知道的),但他必然是读了的,而且是大量阅读的。
   同理,我们虽然不知道老子读过什么书。但是他做的是周代守藏室之官,相当于现在的图书馆、档案馆馆长,也就是说,他有读书之便,必然是阅读过大量文献档案资料的。同理,司马迁能写《史记》,首先得益于其家世。为什么《史记》由司马迁写出,不由别的人写出?首先是因为司马迁生在史官之家。中国古代有个传统,史官是世袭的。司马迁能写出《史记》,实际跟他是史官之后,跟他父亲对他的培养、熏陶,和大量的阅读有直接的关系。
所以,写作能力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都是阅读的结果。
   从事写作的人有一个误区,一路上我还听说,某某人写不出来的时候,就抓狂,自卑感就很强,这其实是一个误区。写不出来,应该怎么办呢?那就读呀,“述而不作”呀。“读也,写在其中矣”,有一层意思就是:阅读,“述而不作”,能够获得与写作同样的快乐。
   事实上,一个作家他写出作品,这个作品一脱稿,在很大程度上,与作家本人已没有太多关系。它很快就社会化了。钱钟书先生说,如果你吃了鸡蛋(作品)感觉很好,你毫无必要去去管那个母鸡(作家)是什么样子。写作好作品,实际上是对社会作出的贡献。大家可以分享,可以拿来就是。阅读,能够得到与写作同等的审美快感。解读,即“述而不作”,其实也就参与了创作。“述”,解读、阐释,其实是一种再创作。孔子以“仁”释“礼”,与古为新,其实是“述”中有“作”了。
   陶渊明《五柳先生传》谈读书的乐趣说,“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这是爱读书、会读书的人的写照。英国作家毛姆说过一句话,“没有人必须尽义务去阅读诗、小说,或其他可以归入纯文学的作品,他只能为乐趣而读,”陶渊明就是如此。由于在阅读中受用,别看他的诗写得平平淡淡,其措语多有来历、有深意,或来自《论语》、或者来自《诗经》、或来自于其它典籍,而且来得很自然。所以前人说他的诗淡永、隽永,也就是淡而有味。这也就是说,陶渊明的阅读经验,最后都变成了写作能力。
   孔子教学生说:“小子何莫学乎诗。”教儿子说:“不学诗,无以言。”我们却没有看到孔子一首诗。他只是“述而不作”,却已从《诗经》的阅读中获益了,受用了。我们阅读古人书,读到好处,常觉“古人先得我心”,就是说,古人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于是,我们“赋诗言志”,虽然“述而不作”,其实已等于是“作”了。所谓捷才者,每提笔,常左右逢源,拿来就是,觉古之诗人词客于笔下奔命不暇(贺铸语),往往妙语连珠。如郑板桥作道情,开场诗曰:“枫叶荻花并客舟,烟波江上使人愁。劝君更尽一杯酒,昨日少年今白头。”向称妙绝,除第一句改自白居易《琵琶行》外,后三句分别为崔颢、王维、许浑之现成诗句。若非烂熟于胸,焉能一时湊泊。此在新诗期期以为不可,而在旧诗则为当行本色也。
   毛泽东写诗。邓小平不写诗。但是邓小平在第三次复出之前,有一天在家里面高声朗诵《三国演义》里面的一首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三国演义》“三顾茅庐”那一段有这样一首诗。当邓小平女儿说起这事的时候,我就觉得,这首诗就像是邓小平自己写的一样。没有哪一个人比邓小平更当得起这首诗,也没有哪一首诗更能够反映邓小平复出的时候那种心情。“大梦谁先觉”,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中国向何处去?“平生我自知”,邓小平在江西劳动的时候、在那条被称作“邓小平小道”的小路上来回走的时候,就已经把中国以后的路怎样走想清楚了。“草堂春睡足”,我被置闲的时间够长了。“窗外日迟迟”,天色还不算晚,还可以大干一场。我觉得,连诸葛亮都当不起这一首诗,但是邓小平当得起。他必是在看《三国演义》的时候,对这首诗发生了兴趣,或者产生了共鸣。在他自己心情与这首诗的诗意触着的时候,这首诗就脱口而出了。这也是“述而不作”,拿来就是,其实已相当于“作”了。换言之,你就说这首诗是邓小平的诗,那也是完全可以的。
   顺便说,邓小平并不以诗词文章名世,他并不是一个文学家,但我认为他非常懂得“为文之道”。他是属于古代那种“吐词为经,举足为法”的人,往往一句话、两句话,就把要害抓住了。所以我建议大家不光要阅读一般文学作品,象《邓小平文选》这样的书,都应该读一读。《邓小平文选》往往都是他的谈话记录,比如在接见外国朋友的时候,或者在一个会议上的发言。那些话都是深思熟虑之后出来的。总之我对他是非常佩服,包括他对文章的看法。他在重庆接见新闻记者的时候,说了两句话,他说:“文章嘛,首先是意思好,文字是可以打磨的。”比如杨牧先生刚才朗诵的诗,首先是立意好,至于文字,靠的是打磨。
   以下谈一点我个人的经历。与诗词鉴赏有关的事。我是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第一批研究生。那是一次机遇。我读研究生,师从词学家宛敏灏、唐诗学家刘学锴、余恕诚,专攻唐宋诗词。我毕业时,正好遇到上海辞书出版社编辑《唐诗鉴赏辞典》。那本书是受到日本人的启发,日本人先编过一本《唐诗鉴赏辞典》,但部头不大。上海辞书出版社要编的部头大得多。那部书的撰稿人,汇集了当时国内唐诗学界的非常著名的学者100多人,很多都是名教授,如程千帆、肖涤非、周振甫等等。当时,这本书的辞条撰稿人是约完了的。我在安徽师范大学读了三年研究生,三年中,安徽的一个名胜都没有去过。而且暑假是不回家的,只在寒假回一次家。那三年就读了很多东西,写了很多的札记。那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有啥子特长,因为我在大学念的是数学系。因为我喜欢古典诗词,背得很多。考试的时候,能举例说明问题。考进去后,刘学锴老师告诉我,我有一个长处是“有很强的审美直觉能力”。就是一两句话就能把一首诗词的好处说出来。他还说,这种能力,是许多专家学者不具备的。
   我最初参与《唐诗鉴赏辞典》的写作,是从第一导师宛敏灏先生手里拿的一个辞条,是崔国辅《怨词》。是首五绝,只有二十个字:“妾有罗衣裳,秦王在时作。为舞春风多,秋来不堪著。”说的是一位宫女翻检衣箱,发现一件旧的罗衣,牵惹起对往事的回忆。这首诗有双重的寓意,一重是以秋日罗衣见捐,喻宫女的失宠。另一重是以宫女之失宠,喻政治失意,清代桐城派古文家刘大櫆说“刺先朝旧臣之见弃”。中国文人诗有这个传统。“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诗刺帝王的寡恩,翻过了两层。所以含蓄,耐人寻味。
   这个稿子写完之后,编辑感到很满意,来信说再写几篇。之后又来信说,再写几篇。于是就写了很多。后来有些已经分配出去的名篇,也收回来给我写了。如李白《将进酒》,本来别人写过了,但辞书社领导审稿时觉得,读诗很有兴味,读了鉴赏反而没有兴味了。后来也交给我写了。后来,我写的这篇赏析文章与另一篇赏析文章一起,被人民教育出版社收入高中语文教辅里了。
   就这样,我后来成了《唐诗鉴赏辞典》一书中写稿写得最多的作者。编辑认为我写的稿子,第一能说到点子上,第二不是千篇一律。因为每一首诗都有自己的特点,你要抓住这些特点说透,不必用现成的理论框框去套它,就不会千篇一律。从此,我写了许多古典诗词鉴赏文章和专著,在别人看来,已经是一个鉴赏专业户了。
   我在大量写赏析文章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要诗词创作。换言之,我也是“述而不作”。我当时并没有觉得旧体诗词在当下会有什么生命力,那时候我还同意鲁迅说的话——“我以为一切的好诗,在唐代都已经写完。”他当然是说旧体诗词。当时我既没有看到超越唐诗宋词的作品,也没有认真的去从事诗词写作。
   其实鲁迅那句话的后面,还有一句话:“今后若非能翻出如来手心的齐天大圣,大可不必措手。”这句话是很富于启发性的,为当代诗词创作留了后路的。今人于旧体诗词,不写不说。要写,就不要重复唐宋,而须写前人笔下所无。上世纪末,我读到一本很薄的诗集,即聂绀弩《散宜生诗》,这个薄本本在传统诗词领域开出了新的生面,翻出了唐宋人的手心。读之大喜,原来诗可以这样写。
   正好我得到两次旅游机会,一次游安徽,一次游南洋,有了饶有兴味的题材,于是宣之于笔墨,“作”了起来。写出了《洗脚歌》《人妖歌》。写出以后,又遇到一个机会。王蒙出席我母校安徽师大的李商隐研究年会,偶尔读到《洗脚歌》《人妖歌》,竟高兴得跳起来(他的原话是“大为雀跃”),说这个写得真好。有了这样的反馈后,我一发而不可收,放手大“作”而特“作”了。又遇到一个机会,不经意间,获得了《诗刊》首届诗词奖。
   我讲这些,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我最前头说的那句话——“读也,写在其中矣。”我曾经花时间大量阅读、鉴赏(“述”)过的东西,最后变成了自己的一种写作储备、写作能力。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应该重新认识杜甫的两句诗,大家耳熟能详的两句诗: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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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机用户 [广西南宁]2012-11-22 21: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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