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昏迷－－推崇功力与崇拜创新》 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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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意在为国画正名，正本清源，立正。

　　此书的一些想法，二十年前便以散乱的札记形式出现了。 　　
1998年，广州美术学院黄专教授给我寄来一张请柬，邀我参加第一届深圳国际水墨画双年展。犹豫再三，终于未去。嗣后，我对黄专解释：关于水墨画问题，我还没有想清楚。
　　这一想，４年。

　　2002年3月23日，应广东省美术馆邀请，我在省美术馆以此为主题，作了一场演讲。这是本书思想的第一次公开示人。
有听众，是学美术史的在校大学生，听完了后上来向我致意，说茅塞顿开，以后看画展时会用不同眼光去欣赏中国和西方美术了。这对我是个鼓舞。
讲演稿整理出来，成为此书的雏形，其中的答听众问部分，刊载于《广东美术馆之友》创刊号上。
其后，又应邀在广东省美术师范，广州群众艺术馆，广州市东山区少年宫，郑州国学馆讲演。
通过讲演，内容不断补充、丰富、修改，最终违反我的初衷，由“文”演变成“书”。

　　原想在2004年入山修炼之前完成，不料当时能量未足，学力未逮，直弄个神疲力竭，只好放下。半年后，从山上归来，再拾此文，写到此处，朋友吴志忠送来两本书：
　　河清著，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破解进步论——为中国文化正名》
　　蒋庆 盛宏著，上海三联书店出版《以善致善》
　　一看之下，大得吾心。说来也是缘份，原来文中早己引过河清在《读书》上发表的文字，而文中使用的“以西批中”概念，则是十几年前从蒋庆的一篇文章中看来的，那以后我还写过一封信给他。正是：心路历程，草蛇灰线。

　　中国传统的修炼实践中，一直有这样一种说法，修炼的人，既使不明真法，只要投入程度够高，聚精会神，便会获得天启，从而步入正途。
西方文化在历史上曾经把灵感的获得归于神示。
现代灵感心理学从另外一个角度解释这种神秘认识现象：在长期紧张，高度集中思考一个问题以后，适当放松，灵感常常会不期而至。
自然科学史上有不少这样的著名灵感事件。文学写作也一样，里尔克一生最重要的诗作《杜依诺哀歌》，写作跨度前后十年。里尔克自述，他曾经从晨风中听到诗句。
我的体会是，个体生命如果能够凝聚足够的能量，投入某种思考，便会在所处的时空中，形成一个信息场，它像一个磁场一样，会吸引有关的信息，并且此时认识主体也会具有足够的敏感去感应有关的信息，即使这个信息微妙而朦胧。管仲曰：思之，思之，鬼神通之。非鬼神通之，精神之极也。他把这叫做“心术”。

　　理论联系实际，从自身生命的存在体验中抽取理论命题，是我所服膺的入思方式。此书写作的过程，是理论与绘画实践相互映照，相互推进的过程。
　　2004年从夏至秋，我第五次到太行山写生。感觉最强烈的是，黄山如凤，太行如虎。深秋的太行，苍凉雄浑，红叶起火，夕阳渗血，于此书审美境界在生命中的位置一节上又有开悟。
　　2005春，再次入山修炼。初夏归来，至2007年夏，终结此书。
从讲演稿到成书，又是5年，八易其稿。
（2007年秋，太行山写生三月，逐渐积累了一些想法，归来后把书稿从设计那里要回，再一次修改，至2008年春完成，是为九稿。）

　　艺术上，我主要从事美术，所以，本书所说的艺术，主要是指美术；所做的中西艺术差异分析，主要针对美术。然而，其它艺术门类，例如文学、诗歌、戏剧，也存在类似差异。读者自可举一反三，想想这里面的文化全息现象，还是很有意思的。
不管你是否喜欢，不可否认，今天我们所处的环境，是一个极为多元的世界。这为个体生命非社会化进化提供了充分机会，但也存在“歧路亡羊”的危险。

这本书不是“学术”，而是“述学”，是一个关于自我学习、思考、实践、探索过程的记录。根本上，在生命精神品种的意义上，我是一个“边缘人”。这个“边缘”，既是美术以外——一直在哲学、文学、美术、教育、内学几个领域打转；也是美术以内的边缘——涉及油画、实验艺术、木版画、剪纸、陶艺、书法、篆刻、水墨画。
首先，作为美术实践者，我想理清自己关于美术的想法；
其次，作为美术教师，我必须自己弄清楚，才不至于“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从面对面的说——教育，到书斋的独自写作，对于我来说，是一种退却，也是一种超越——超越具体的言说对象，具体的生活情景。具体的言说主体隐退，以符号的抽象形式现身，进入更为广大的精神空间。
写作的过程，是从与生活紧密相贴的地方开始，生活在这一点上通过你的肉体感官与灵魂发生关联。
开始写作，越走越远，心灵开始了一趟遥远的漫游。
写作的困难，对于我来说，最困难的是——把生活推得远一点。
从艺之人最重要的是不俗气，有奇思，养成遥远的追求。与此类似，写作最重要的是——
作品能够扩展人的精神感受，打开生命的视域，在某个瞬间降下心灵可遇不可求的敏感，引发逸想，沉思，莫名的激动——童年、星空、大海、孤岛、吹过树林的风、旧日的友谊、初恋的沉默、灰熊的呼唤、诗的意象的温泉、哲学抽象的雪峰、雨夜……能够让这一切，让存在的神秘穿越日常刻板生活坚硬的栅栏，悄悄地如午夜钟声一样掠过空寂的走廊，浸泡生命。

美国学者萨依德认为，在现代世界专业化成为一种行业封闭，一种商业利益，一种话语垄断的情况下，真正的知识分子应该是“业余”的，“所谓的业余性就是，不为利益或奖赏所动，只是为了喜爱和不可抹杀的兴趣，而这些喜爱和兴趣在于更远大的景象，越过界限和障碍、拒绝被某个专长所束缚，不顾一个行业的限制而喜好众多的观念和价值。”
他进一步发挥说，今天的知识分子“有权对于甚至最具技术性、专业化行动的核心提出道德的议题”，而且，“身为业余者的知识分子精神可以进入并转换我们大多数人所经历的仅仅为专业的例行做法，使其活泼、激进得多：不再做被认为是该做的事，而是有能力问为什么做这件事，谁从中获利，这件事如何能重新连接上个人的计划和原创性的思想。”

我认为，萨依德所谓的“业余”，其本质上便是“为己”，这是学问研究的最为纯粹的动机，利己主义在人类世界中最正当，最富建设性的方式，也是现代社会最缺乏的学问态度。孔子在二千多年前就说过：“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
质诸今日，宜信其然乎？

萨依德又认为，“业余”写作的意义在于，以新鲜的感受，“竭尽一已之力尝试说真话，”提供可供参照的个性版本，抵抗和遏制洪水般流行的“刻板印象”。
“业余”不是降低水平，应该把“业余”理解为非乡愿，非媚俗，理解为一种脱离社会流行，深入内心的冲动和超然于专业教条的自由。在这种自由的写作中，写作者开始接触到生命中最敏感、神秘、遥远、个人化的部分，从而使所研究，所写作的主题“重新联结上个人的计划和原创性的思想”，为研究和写作提供了在充当专业的社会角色时，面对社会刻板的角色期望压力，不可能达到的个性的深度和完整。

我读书最喜欢、最珍视的是书中所传递出来的关于作者、关于人的个性化的生命细节。教育便是以生命的体验启发生命，从个性爆发出来的教育，才最有说服力和感召力；写作也一样，从个性中流泻出来的写作，最富于生命个性化的物理和精神细节，正是这些生命的细节吸引人、感召人，引发生命共鸣和进化。我不喜欢那些没有任何个体生命痕迹，直奔主题、产品说明书般的书籍。文学作品极端重视细节，我想象不出为何理论写作就不应该有，或不重视生命体验细节。

理论是从一个独特的角度看到的世界。草木之人，存在于天地之间，所遇、所感、所思，正是通过这些生命体验细节，个体生命由此及彼，走向他人，引发生命，融入普遍。

我欣赏的便是我想做的。
毫无疑问，我的写作是个性化的写作——你可以把此书当作一份精神人种学视野中的艺术笔记来看。

讲演稿上曾经有一段开场白：
“今天的讲座，主要想提供一个欣赏中西绘画艺术的参考思路。”

中西相遇是近代以来中国最大事件，其本质是文明之间的生存斗争。不同文明之间存在不同的价值追求，不同的文化行为逻辑。正像日常生活中，如果不受法律保护与道德习俗的控制，总是强者欺压弱者，奴役弱者一样，在世界性的角逐中，由于缺乏比文明与国家更大的实质控制力量，强势文明热衷于通过一切可能的手段，引发弱势文明的“文化脑震荡”，陷其于“文化昏迷”状态，最终达到将其降为文化奴仆，文化附庸，打工民族。

要注意的是，一、我主要是分析差异，罗列状态，指出可能，不是判断孰优孰劣。我反对民族虚无主义，也讨厌妄自尊大。实际上，作为生长的人，作为进化的个体生命，人类文化都是提供给我们思考和实践的精神资源。因此我们应该珍惜所有的文明。这是一种心灵自由的状态。有自信、有悟性的人才能做到。没自信的人会左右摇摆，或妄自尊大，或妄自菲薄——一个世纪来我们经常这样，在两极之间震荡。摆脱这种震荡，是我们唯一可能的出路；也是渴望精神发展的个体生命，受到未来吸引的一点理由。
二、俄罗斯谚语说，你对着森林喊什么，就有什么样的回声。本书在分析中西艺术差异时，着眼于“主旋律”，“大方向”，“倾向性”。
例如，中国哲学向来不否定变化，认为变化是常态，“生生之谓易”。（《易.系辞上》）但往往把重点放在寻找和肯定不变的东西上，“易一名而含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天不变，道亦不变，正是通过追求这些永恒与不变的东西，推进人生境界的进化。（东汉郑玄《周易赞》）
例如，中国艺术史上有石涛说过：“古人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既立法之后，便不容今人出古法，千百年来，遂使今人不能出一头地也。我之为我，自有我在。古之须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肠。我自发我之肺腑，揭我之须眉。纵有时触着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为某家也。” 似乎非常崇拜创新。但他亦说“墨非蒙养不灵，笔非生活不神。能受蒙养之灵，而不解生活之神，是有墨无笔也。能受生活之神，而不变蒙养之灵，是有笔无墨也。”指出“师古人之迹而不师古人之心，宜其不能一出头地也。”强调要通过生活的阅历，师古人之心，来提高自己的境界。
又例如，西方文明亦有波普尔说：“说过去的伟大艺术家总是那些创造了新风格表现方式的人，是不真实的。首创性和新奇性是很高的价值，但是如果并非刻意追求而获得，那就更加伟大。”（《贡布里希论情景逻辑以及艺术中的时期和时尚》）似乎也不那么崇拜创新，也有点推崇创作主体存在状态的意思，但他并不把着眼点放在通过艺术提高人的生命境界上。

在写作本书时，从朋友处借到了《第一届深圳国际水墨画双年展文集》（广西美术出版社１９９８年），里面有两篇文章：郎绍君《论笔墨》，范景中《重新回到传统》，让我觉得没能到会上结识他们是一个损失。范文以深情厚意，向我们推荐了一个古代中国名不见经传的艺术行者，我在阅读中引发的感动，正像他的文章风格一样，苍凉淡远。这是中国的悲剧气质。作为深切的致敬，我在此书中引用了他们的文章。
冯友兰、宗白华、付雷、李泽厚、刘小枫、黄宾虹、祝嘉、张正恒、陈传席、郎绍君、王镛、洪惠镇、贡布里希……等等，当然，还有那些创造了中华经典的伟大先贤，以及历史上传承解说这些经典的圣之时者，他们的作品对此书的思考和写作都或有重要的启发，或深入地互相印证。我从心里感激他们，感激命运的眷顾，使我与他们在这物质构成的世界上，在这短暂人生发生精神相遇。
感谢李正天先生，我曾经追随李先生多年，在哲学和美术上获得了对我个体生命进化来说极为重要的启蒙。
感谢陈麓溪女士，她为我进修美术提供了财政支持。
感谢筱敏，她在仔细阅稿时写下的批语，揭示出我的思考盲点，从另外一个视角为本书增加了思想张力。
感谢这个时代！我认为，我们作为“解放牌”，赶上了中国近百年来最好的时候。我们经历了如此丰富的人生变化，而又不至于兵荒马乱，面临外敌入侵，每一个足够自尊的人必须走上战场，为祖国而战。我们可以按自己的可能，以和平的方式实现非社会化进化，发展和发挥自己的潜能，完成自己，用自己希望的生命方式报效祖国。
感谢无数为改善我们的存在条件牺牲了，或出过力的人，包括救亡、革命、战争、以及为了纠正革命的错误，推进中国而牺牲的人，劳动的人，思考的人。
感恩的心情一发不可收拾，还有生命，太阳，高山，大海和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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