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府苑内度新声——周啸天诗词之我见
时间：2013-02-27 | 来源：黄全彦 |
乐府苑内度新声
——周啸天诗词之我见
黄全彦
周啸天诗歌，近年颇为时人所重，王蒙、杨牧等人都曾撰文盛赞。但他的诗究竟应该称为旧诗，还是新诗？却是众口纷纭，莫衷一是。这种迷惑，凡读其诗者，可能皆有同感。确实，看周啸天赋诗作词，笔墨所至，包罗万有，运斤如风，纵意而往，颇有独立苍茫当中饱蘸生命浓墨的庄重与潇洒。这等诗歌，很难简单地以予以归类。若依笔者之见，周啸天所著诗歌，乃“乐府新声”。尽管先生作品甚多，题材甚广，却必然将以“乐府新声”传世。
“乐府”一名，出自汉代，它沿袭周人采诗传统，源于民间，多写闾里蓬门的喜怒哀乐，尤以忧戚之音摇动人心，浅貌深衷，其味在骨，最能致人感叹、发人深省。后来唐代的杜甫、白居易、元稹等人正是在乐府诗的基础上，挥毫泼墨，着意新变，蔚为“新乐府”之大观，于踯躅徘徊当中，忧伤叹息之间，见出满腹温情，留下动人歌吟。
唐人之后，乐府诗日渐式微，究其原因，不外是唐诗天才太多，有如日月经天，让人仰望，难以企及。各种诗体，五言也罢，七言也罢，杂言也罢，唐人也皆臻至高峰，后人再作，难以翻新。由此才有“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的慨叹，而闻一多、鲁迅等人也才生发出唐人之后没有作诗必要这显得有些颓唐绝望的话语。
这般情势下，周啸天之新声乐府能够横亘诗坛，夺人眼目，确实难能可贵。这一突破，主要是个人才智加时代契机，个人才智不用说，周啸天历年潜心古诗研究，妙解文心，见解独到，深为世人称道。再说时代契机，常言道“世事如棋局局新”，每一时代，皆有牵动时代潮流的新生事物，并有一套自我话语系统，诗歌乃是时代之写照，也得跟上才行。可今日一般古诗词作者，往往忽略了时代，其诗大多墨守成规，韵部、句式、题材、意象、甚至情感都和古人亦步亦趋，不敢脱半分窠臼。但正所谓有“参死禅”与“参活禅”之别，啸天先诗作之所以独排众流、矫矫独立，诀窍即在“参活禅”。宋人朱熹有诗写道：“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观书如此，作诗更是如此，重要的是要有“源头活水”。
下边即来欣赏欣托居主人新声乐府之“源头活水”。
周啸天诗作内容，多与时事相关，世界大局国家大事尽收眼底，如《卢武铉歌》、《代悲白头翁》、《生日闻本·拉登死》、《海啸歌》、《日本大地震》、《八级地震歌》、《玉树三章》等。同时其诗亦多写流行物事，如《苏紫紫歌》、《妙真诗》、《聋哑人舞千手观音》、《北京奥运开幕式》、《超级女声决赛长沙》、《赠同乡快女黄英》、《悼哥哥》、《成龙歌》等，无论是世界风云，还是流行元素，或长语书写，或短语描绘，皆能出语警惊，为时代留一注脚。如《卢武铉歌》：“平民总统平民子，凤凰飞出山谷里。一啸冲下群松颠，四面涛声声不止。囊奉阳光行北地，两韩同胞俱欢喜。横眉微侧美日目，直项顿教懦顽起。堤畔浊水湿吾足，一失足为千夫指。虽亏未失为日月，所贵昭然不自讳。孰云恶恶止其身，将老反为他人累！一死遂杜铄金口，万民清泪如铅水。郭外园田枕边书，搔首若负平生志。指向村头一片石，书我名氏而已矣。撒手如归近乎勇，百夫之特亦惴惴。君不见成胡上诉苦称冤，阿扁绝食肯遄死？卢武铉，奇男子！”通过本诗，对韩国总统卢武铉平生功业与遭遇有了直观认识，并对其气节深为感佩。再如《日本大地震》：“鳌奋三山动，公乎归去来。千家见末日，几县蹈寒灰。偶共麻姑语，相将黄竹栽。遥怜大岛茂，余悸小男孩。”本诗对日本地震所造成的劫难，体现了深深哀惜之情。卢武铉的自杀与日本的地震皆是世界大事，环球关注，信息颇多，有些甚至让人莫辨真假。周诗或从大处染翰，或从细处着墨，长言也好，短歌也好，均抓住了精神，书写了心胸，颇有“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的气概。
周啸天诗作语言，亦紧合时代节拍，如《超级女声决赛长沙》：“今宵荧幕富星光，五省共追超女狂。歌曲一朝惊屈贾，粉丝十万下江湘。欢娱极处翻多泪，骂詈沉时弥足香。两壁芙蓉呈锦色，牡丹割地让花王。”这里的“荧幕”、“超女”、“粉丝”，均是时代新词。再如《葡京赌城》：“人生何处无博弈，胜败由来事不期。丈夫赌命报天子，股市平地有险巇。曾经沧海伤怀抱，荡子归来天欲老。邓公一言九鼎重，五十年间马照跑。东方赌城数葡京，葡京风水甲澳门。年输巨亿作国帑，赌王乃能均富贫。殿堂中西聚文物，件件美奂连城璧。七尺珊瑚只自惭，石崇休夸富敌国。门前居民迹如扫，挥金十九大陆客。海角归来说双规，使我达官失颜色。”这里的“股市”、“大陆客”、“双规”，也均是时代新词。这等新词新语，也是周诗一大特色，其他诗中如“大款”、“臭美”、“传销”、“签单”、“荷尔蒙”、“比基尼”、“剩男剩女”等，时代风潮扑面而来。诗歌也是语言的艺术，这等新词新语入诗，显示了周诗极强的熔铸本领，同时于年轻读者而言，使他们于古诗词去了几分神秘，少了几分隔膜，而多了几分亲近。
乐府书写现实，语言平易，但更重要是其字里行间的仁者情怀，这也是人类生生不息最为高贵最见光辉之情感。汉乐府中的《孤儿行》、《十五从军征》，新乐府中的《三吏》、《三别》、《卖炭翁》、《红线毯》皆是代表。此类诗歌，无一不是于整个人类抱有一种大同情态度，所以也能倾动千古。相较而言，周诗亦得个种意味，如《海啸歌》、《八级地震歌》、《悼哥哥》、《挽歌诗》、《怀张孟》等，流连徘徊，依依深情，读来令人有鼻酸心摇不能自己之感。当中最具代表者当数《人妖歌》，“京剧旦行梅派工，越剧小生范徐红；反串之妙补造化，何须台后辨雌雄。五色灯光人其颀，初见烟雾蒙玉质；回眸启齿略放电，伴舞女郎失颜色；一身宛转二重唱，男声浑厚女声泣；美发一挥何飘柔，踏摇四体皆魅力。人妖本出里巷中，父母养儿为济穷；勾栏一入深如海，绝世无由作顽童！心性先从教化改，形体渐受荷尔蒙。吞声学艺近残酷，不比寻常事委曲；注射自戕违养生，服食尤惜年光促。年光促兮终不悔，惟效昙花放异彩；竞技选美作生涯，舞台得有绚丽在；观光客自天外来，一方经济为翻倍。舍身奉献非凡庸，我诚敬畏讵宽容；漫哂琉璃不坚牢，尔曹百岁总成空！亭亭净植宜远观，尤物从来拒亵玩；海外归为知者道，莫便逢人作奇谈。”和一般人对人妖所抱的猎奇甚至轻侮态度不一样，这里全诗对人妖充满同情，可谓为人妖一洗百年恶名。尤其是“人妖本出里巷中，父母养儿为济穷；勾栏一入深如海，绝世无由作顽童”，出语最为沉痛，非仁者心胸绝不能道。再如《洗脚歌》结尾：“尔今俯首休气馁，侬今跷脚聊臭美。来生万一作河东，安知我不为卿洗？”自嘲当中，见出一片赤诚。周诗当中，这等“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彷徨不去依依难舍之情，最是令人心热情动。再如《锦里逢故人》，“涸辙相嘘以湿同，茫茫人海各西东。劝君今夕须沉醉，万一来生不再逢。”这里仅就偶遇故人生发感慨，事情极小，但包含的情感却是难以测量，令人低徊不已。不少人只看到周诗的“畅快”，其实这等仁者精神，才是最值瞩目处。
就整个周诗来说，可谓以仁者情怀为经，以新事新词为纬，经纬交织，乃有欣托居诗体之乐府新声。
周啸天于此也实有感知，只是未曾名言罢了。《汉书·艺文志》于乐府诗言道：“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亦可以观风俗，知厚薄云。”而周啸天《自叙》言道：“拈管城之旧锥，作浮世之新绘”，“有义可陈，于事可据。酌用比兴，略关美刺”，这段话往内里看，其实正是在为乐府新声张目。而书名《将进茶》，显然化自李白《将进酒》，其实《将进酒》即为乐府题目，周啸天以此概括其诗集，风流潇洒之外，亦见出在乐府诗坛接踵前人开辟新径的自信。
诗歌诗歌，诗者、歌也，乐府诗尤其如此。唯一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周啸天之诗未能谱乐歌唱，音声一道，感人最深，欣托居主人好以“歌”为题，其诗平易晓畅，朗朗上口，余味悠长，乃绝妙歌词。假如有朝一日谱上乐曲，洋洋盈耳，传唱大众之口，乐府新声更是实至名归。若于婉转乐声当中，欣赏到欣托居歌诗之胜，则实为华夏一片绝妙风景也。
作者简介
黄全彦，1970年生，文学博士，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唐宋文学。在《中州学刊》、《文艺评论》、《古典文学知识》等刊物发表论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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