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绘画:绘画从小就是您的爱好吗?是什么因素促使您走上了艺术的道路?
曹辉:从小就知道画家这个职业,把它具体到一个人还是读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小学就读于成都酱园公所街小学,就是现在文殊坊的路口处。某一天,同桌告诉我学校附近有个画家十分了得,啥子都会画,活灵活现的,相约放学去看一看。
我俩游走在学校附近,期待能与画家一遇,冥冥之中构划着画家的形象,戴着眼镜、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脖子上一条围巾,手中拿着他的画,许多许多的,实在拿不起了,冲我俩喊:“小娃儿,过来帮我拿一下”。于是我们就搭上了关系,于是就有一再目睹他佳作的机会了。第一次天近黄昏没见上,第二次华灯初上不见其影,失望之极,不见了!这个画家就是今天的郭汝愚老师。半个世纪后,我把这个故事告诉郭老师,他笑了。
小时候也画画,都画在课本的空白地方。一些葵瓜子大小的人物,千军万马的,绝对原创,都是在课堂上磨皮擦痒时画的。从第一页开始,打打杀杀到最后一页,十分热闹,多少次被老师逮个正着,作为告状之罪证,换来母亲顿顿暴打,告饶声中,结束了我儿时绘画生涯。
这些课本早就不在了,如果留到今天可能还可以换点烟钱。
1975年夏末的某一天,一觉睡醒,我决定学习画画了。时年23岁,身份:某乡镇中学国文教师。为啥决定学画,当然是想有个好的工作。我期望恶补一阵,画出点看着不难受的东西;混进文化馆当美工。上世纪七十年代,文化馆就是一个地方最文化艺术的地方了。
许多人是因为热爱绘画,成就为画家。我却是定位画家,才开始去学着热爱绘画。有点像先结婚后恋爱。这种方式对我真有些效果。五年时间,劳其筋骨、瘦其肌肤,1980年,参加省美展后,终于成为了文化馆工资36元5角的美工。
东方绘画:在布面上画国画算是您的招牌了。在布面上画和在绢本、宣纸上画有什么区别?
曹辉:材质不一样,效果不一样。
我从来就是一寻规蹈距的人,领导叫干啥就干啥的人。1991年在巴黎亚洲民俗艺术博物馆办个展,多个法国友人建议我在布上作画。当时西藏的韩书力、巴玛扎西也在巴黎,我看了他俩借鉴唐卡制作方法绘制的水墨画。回国后,开始尝试。布上画画有很多问题,但由于材质的原因,形成的色彩灰暗,和我画老茶馆想要氛围很契合,舍不得放弃,前后画了好几十幅。
东方绘画:布面国画《老茶馆》应该算是您早期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了。通过《老茶馆》系列,您想表达一种什么样的东西?(有人评价您的老茶馆系列表现的是在国家衰败、民族将亡的年代,川西茶客们木然麻木的状态)。
曹辉:时间是个载体,题材也是个载体,感觉才是我真正想表现的东西。感觉是什么,理论家怎么解释的我不知道,我的体会是:自然形态在心中过滤后的东西,她已不是客观的东西,也不是主观的东西,是主、客观的一种溶合。
我喜欢画同现实有一定时间距离的东西。由于视觉资料甚少,形成大量空白,给我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
我只所以如此倾心描绘民国这段历史,是基于我对现实生活的热爱,今天是从昨天走过来的,没有昨天,哪有今天呢?民国之初,保留了纯正的中华文化。游走在这样的时空中,题材可以顺手拈来,很多时候我感到的是缺少表达能力。
我毕竟没有生活在民国,但不妨碍用今天对生活的感受去表现过去。而今天无论古典题材还是现实题材,其实都是用今人的观念在画,比如:《老茶馆》。八十年代末,我游走偏僻的乡镇,时常遇上这样的画面:某日,顶着烈日,步入东倒西歪的一家茶馆,黑嗡嗡的除了泛着白光的茶碗,和老虎灶的火光,什么也看不见,恍恍惚惚感到一群人坐在里面,原本嘈杂的茶馆,因为一个陌生人的进入顿时安静。眼睛慢慢适应了环境,发现各个位置都有眼睛盯着你。此时,你若以眼对视,这些眼睛就游走开了,你若因这些茶客盯得不自在起来,这些眼睛会变本加厉往你身上剌来。
这种场面,如今仍出现在我游走的小乡镇上。封闭的地方,少不了这种表情,这和时间没有多大的关系,原因是一直延续的国人心态。
严格意义上说,我不是在画现实生活中的茶馆,我是在画那种步入茶馆瞬间的感受。茶馆只是一个载体,我倾心描绘的是黑嗡嗡中若隐若现的那群人。以及朦胧中呈现的黑白灰关系。我给画面设计了一个视觉渐近的过程,观者刚开始朦朦胧胧,尔后慢慢看出了以茶碗为亮点相聚的各色人等,再后看出他们之间关系,再后还有许多的肌理。
我把这些感受在心里沉淀了多年。为了更好表达,我把时间推到民国。1990年,画出第一幅以茶馆为题材的画,现藏于巴黎市政厅。1990年开始,我在法国办了五次个展,1991年、1993年、1995年、1998年的展览,茶馆都是主打题材,那些东倒西歪的老头,为我带来了荣誉。法国人如此理解我的画,让我吃惊。
东方绘画:曹老师好像特别钟情于对女性角色的表现,尤其在曹家大院和现代都市题材中,而且都有一种朦胧的美感,您是怎么设计这些造型的?女性角色对您表现自己的特色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呢?
曹辉:民国女性旧梦,是我表现追求的意趣。一是历史的诱因,觉得那个时候的人与物特别有味道。二是感到其间有叙述不尽的情结。
如同画老茶馆一样,民国女性只是我表现心结的一个载体,我喜欢在朦胧中去表现女性的一丝丝忧郁与一缕缕娇情,一抹抹温润和一种种情思。
从技术层面讲,我是想利用这类题材,对表现室内空间人物作一种探索。中国水墨人物,绝少表现室内的,这是为什么?我是想画出这么一批画得到一个答案。因而在每幅画上,我都在加上一点什么,或减去一点什么。
我以为,画女人最不能失去的是女人之美。一定要构建一套表现女人之美的笔墨关系,同时不能让色彩闲着,也要尽一份绵薄之力。
东方绘画:您画的这类很有民国风的美女创作灵感来源于什么地方呢?
曹辉:女性从古到今都是画家表现的主要对象,女性之美是不可抗拒的,灵感来自对女性的热爱。
东方绘画:一般在国画里画家用色都会简单,但是您用色为什么像画油画一样着色用得非常大胆,什么颜色都能被您运用得很漂亮丰富?
曹辉:我寻求色彩的最大表现力。我给自己定了一个框框,在不失水墨气韵的前提下,充分发挥色彩作用。
色彩的组合在绘画过程中是下意识的。在一片冷色中,我会擦上两笔暖色。在厚重的石色旁,我会靠上一笔重墨。在冷暖交织的色团中,我会点上几笔浓淡墨。形成对比,镇压火气,使之交融。
中国画的色彩要漂亮,必须借助墨。墨和水色、石色都相生相融,墨在水墨中的主导地位不可动摇。难怪有工笔看色,写意看墨之说。
东方绘画:现代都市题材与老茶馆、曹家大院相比,您的题材跨度挺大的。这些题材是从何而来的?您觉得自己更喜欢哪种题材,或者说哪种题材更打动您自己?为什么?
曹辉:我的题材跨度不大,到现在还在“人堆”中打转。
题材如同做衣服的布,当你熟悉了这些材料后,你自然就知道做什么款式合适了。
画古画今、画中画西、画男画女、画老画少……如此等等,其实就画了一个人。电影很安逸,一个演员,这部片子是相公,那部片是太监,穿上龙袍是皇帝,披上袈裟是和尚,拿上打狗棒又成了叫化子。我以为:始终把握人的情感来画,无论古今中外,差异就在人种衣饰道具上了。
因而,不存在我喜欢哪类题材,差异在各类题材的积累。画感兴趣的东西,那类题材都可入画。齐白石当年还画老鼠爬称杆,关键是你为这些题材准备好没有。
东方绘画:曹老师之所以能在人物画家当中脱颖而出,在我们看来构图好、造型美、笔墨精、内涵深。您自己觉得您的画跟别的人物画家相比特色在哪里?您怎样看待自己的这种风格?
曹辉:这个问题中我最高兴的是你夸奖了我。摆个故事给你听:50年代的一天,艾青带一群外国友人到齐白石家看画。送走客人后,艾青返回,见齐白石一脸不高兴。问:齐老怎么了?齐白石答:那么多人看画,一个夸奖我的都没有。艾青说:夸了,大家都说你画得很好。齐白石说:我没听见。艾青笑道:我忘了翻译。堂堂齐白石五十年代已是誉满天下之人,仍在乎别人的评价,何况区区曹辉。表扬是动力啊,你们夸我,我还要进步。在构图、造型、笔墨、内涵方面我尚有许多欠缺。我常常因没有画好而苦恼。一次笔会,我因没画好,很沮丧。吴浩见之说:当年齐白石也是如此,长吁短叹没画好,没画好。不过齐白石最后说的是,是不好,是不好,不过比好多人要好。
东方绘画:您现在还画连环画吗?画连环画对您的国画创作有什么样的影响?比如在人物造型、背景设计等画面的故事性上面。
曹辉:早就不画连环画了。
连环画练就了我的造型能力、画面组织处理能力,最重要的是培养了我的想象能力。
画家是靠想象力吃饭的。作家编故事给别人听,骗人眼泪,博人笑声,把一切搞得象真的一样。我们设计一个空间,弄几个人窜来走去,时聚时散,时打时闹,和电影导演没什么区别。连环画讲究连续性、叙述性,靠动态说话,靠道具辅助,靠意境设计,靠笔墨表达。连环画语言很综合,画种虽小,但包容性强,国、油、版、雕,各种技法都可上。我八十年代的连环画就大量运用版画技法、油画技法、国画技法。连环画难的是,一个人物如果在100幅画中出现,他就应该有100个不同角度的动态。遇上长篇连环画,一个人物车来转去地画,再厉害的画家都有江郎才尽的感觉。有人看不起连环画家,说是画小人书的,我无言。其实,活跃在当今画坛的优秀画家哪个没有画过几册连环画。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中国连环画最火红的年代。文革后,国家首先恢复了连环画稿酬,全中国的画家又一次看到了画画可养家糊口了。一幅线描稿,7元,是我一月工资的五分之一,孬死一天画上5幅,就顶一月收入。穷怕了的中国画家都明白它的分量,因而参与涌跃,出版社比美协影响还大。从1982年至1990年,是我连环画主创期,发表了数十套连环画,拿下了数个连环画大奖。
连环画创作与国画创作有各自规律,不要搅在一起就对了。
东方绘画:曹老师能不能给我们说说你作画时不自觉地就会抿一下毛笔尖这个有趣动作。
曹辉:这是一个不卫生的坏习惯,其中肯定有原因,但我不告诉你。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有舔笔习惯的画家都比较注重细节刻划。
东方绘画:您近几年一直都有不同题材和主题的创作,下一步您最想创作的主题是什么。
曹辉: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前面我已说了,我是靠感觉画画的,所以必须紧拉生活之手,创作的脚步才会越来越自由。今后画什么,关键看我在生活之手中能得什么感觉。